棺爷

第四十七章 凤璃5

    冥界,忘川。

    “来啦。”

    雨神不必转头,也知道旁边忽然多出的黑黢黢的身影是谁。

    “小野雉悄悄留你说什么了?”

    “一个心愿。”

    雨神忍不住看向棺爷,一脸狐疑。

    “你又应下了?”

    棺爷的视线始终落在远处浅浅的一抹红上,随着她穿行不止。

    “只是它自己的选择。”他回头看雨神,“我什么也没做。”

    雨神与他对视了一瞬,什么也没说就挪开了。

    余光瞥见他腰间的灵渊瓶,忽然又来了兴致。

    “方才人多不便。那锁魂珠究竟怎么回事呀。我可听灵御说了,这是极为难得的宝物。快说说,里头的故事。”

    棺爷淡淡扫开雨神伸来的爪子。

    “忘了。”

    雨神哀怨的嗔了他一眼,“此处又没别人,对我还这么见外。”

    见棺爷依旧不为所动,索性再次向那小瓶子伸出魔爪。

    “那你给我看看这里头究竟还有多少宝贝是我不知道的。”

    棺爷这回倒是没有拦他,而是微微低头瞧着他一副即将得逞的模样。

    “这么好奇?不妨我直接送你进去看个仔细?”

    “哈?”雨神感到后领微微一沉,察觉到不妙,立即站直了身子,迅速躲开了一只即将“按头”的手。

    “倒也不必。”雨神笑笑,自觉站远了一些。

    远处凤璃一刻不停的找着,盘旋于每一个游魂前。

    偌大的忘川之上,每一缕游魂就犹如粼粼海上星,无边无涯,不计其数。

    即使有锁魂珠可以锁定这二十年间不愿过奈何的游魂。有索引术可以让这些游魂暂时集中于一处无法行动。可雨神实在无法确信,在这样一片仍旧能淹没一袭红衣,无脸无声的烟海中,凤璃能找到那个“人”。

    或者可以说,他与棺爷都心知肚明,此一趟的结果是如何。而之所以还要走这一遭,也不过是让那样的结果以相对来说更为“无憾”的方式呈现罢了。

    恍惚之间,心底又浮现出了那个名字,雨师。

    只因这样的场景太为熟悉了。

    穷尽一生只为寻一人。

    这世间究竟还有多少这样的痴情不渝?

    人也好,妖也罢,神亦如是。

    然而有情便有无情。

    将情份视如草芥,弃如敝履的。

    这样的,世间究竟又还有多少?

    纵使他是一个神,他也无法知晓。

    毕竟心有万千,难窥,难测。

    好比旁边这位,即使只有半颗,也都难懂的很。

    在棺爷投来目光前,雨神快速的转移了视线,发现身后的祁风不知何时没了踪影。

    “不必管他。”

    听棺爷这么说,雨神收回了正欲迈出的脚,四下浅浅扫了一圈便也作罢了。

    二人就这么静立在远处,不知过了多久。

    “找到了。”

    “什么?”雨神顺着他的视线望向远处。

    凤璃在一个游魂前停驻不前。

    即使相隔甚远,雨神也能望见那双垂在双侧紧揪着的手,那份几乎克制到极度的情绪。

    “这,怎么可能?”

    若说不震惊那是假的,毕竟那是在灵御口中都只近乎渺茫的可能。

    可竟然真的就这么找到了?

    就是见过世面如他,心中也忍不住喟叹:事实便是,唯有你想,上天也未必能算得结果如何。

    棺爷回头看了一眼他。

    雨神手中不知何时又多出一把扇来,掩面挡着,泪眼婆娑的望着远处。

    “可是……怎么总觉得不太对呢。”

    面前的这个游魂,五官形态仅存依稀可见的轮廓,凤璃只觉得有些相像。

    但哪怕这样近距离的相对而立,她也无法说出究竟像在哪,究竟是不是他。

    她伸手想要触摸,手指穿过游魂的脸庞。

    他未动,她也未停。

    就这么维持这样的姿势,久久伫立。

    心底的酸楚在一瞬间侵蚀而生,蔓延至整个心口,酸麻难抵。

    “是你?”

    游魂无法开口,或许都不曾听得见她所说的话。

    她收回了手,纵然心底不愿相信,可还是有一个声音在告诉她,不会错的,是他。

    “怎么可能呢。”凤璃看着他,自语。

    游魂依旧没有任何声响,脚下却微微一动。

    靠近了一点。

    “颜墨。”

    仅仅是因为这么一小步,这两个字就这么脱口而出,不假思索。

    不带任何期盼,只是想这么唤一声。

    在离开前,彻底结束之前。

    一片死寂的忘川上有什么东西忽然碎裂。

    凤璃的周遭忽然浮现出了许多的画面,如泡影浮沉变幻。

    她不明白为什么会出现这些,更不敢相信这些泡影中浮现的会是他。

    那些她亲手封存的记忆。

    “不对不对。”雨神撤下扇子,摇头,“我就说不对劲。”

    “凤凰重生早已无前世记忆。颜墨,就更不可能有了。那这些都是谁的?”

    雨神独自思忖,忽然猛地一击脑袋。

    “是它?!”

    棺爷的视线自那些泡影上缓缓移落至游魂,就像是透过它望着另一副身躯。

    “这些本就是属于凤璃的记忆,存于浮忆珠中。其中与颜墨相爱的这一部分记忆被她永久封锁。浴火时浮忆珠与凤凰血相融,滚落至野雉附身的孚柒叶上。时间一久野雉的那部分也渐渐融为了一体。”

    雨神了然,这是凤璃的记忆,也是那野雉的记忆。

    所以,凤璃终究还是没能找到他。

    真正的颜墨就在这万千游魂中,或许已与凤璃擦肩而过,或许他们也曾相对而立。可他们再也无法相认,再也找不到彼此。

    “为何你写的东西后面都有这两个字”凤璃用手指着纸张末端。

    “行云?”

    颜墨点头,学着她也一一指了那两个字。

    “这是我的字。我姓颜名墨,字行云。”

    凤璃默默跟着又念了一遍,忽然仰头,“我还没有字,你可否给我也取一个。你若不给我取,就没人给我取了。”

    颜墨没有拒绝,只是含笑看着她,思忖了一会儿说:“你觉得“清音”如何?”

    “我写下来,你看看。”

    颜墨在纸上写下一首诗。

    “溪边照影行,天在清溪底。

    天上有行云,人在行云里。

    高歌谁和余,空谷清音起。

    非鬼亦非仙,一曲桃花水。”[注]

    凤璃从他手中拿过笔,把清音二字圈了出来。盯着诗又看了好几遍,她笑着抬头,“就它了!”

    “这些花怎么插好看呢?”

    “我看你这些就弄得挺好,可有什么讲究?”

    颜墨拿来两把小铜剪,递了一把给凤璃,拉着她手一齐坐下。

    “没有讲究,若真有,也有只一个。”

    “什么?”

    颜墨一剪子下去,“凭心而动。”

    凤璃看着被他随心插种入瓶的南天烛,皱眉,“这就是你教的莳花?”

    颜墨笑,细微调整了下,很是欣赏道:“莳花弄草,悠悠吾心。”

    “其意就在于放松。一花一草信手拈来,随性闲插。是为闲情,亦是雅趣。只要你心中欢喜,如何都是好看的。”

    他笑着举起花瓶,将它放在转角的小台子上。

    “进出来回,我们都能瞧见它,挺好。”

    凤璃看了眼屋中,又看了看水榭外摆着的花草。

    “所以这些都是这么来的?”

    “莳花弄草,顺其自然。草木本心,为悦己为心宁。往后你愿意如何插摆就如何插摆,都是一种风景,都是好看的。”

    “小时候也曾像这般坐在水畔望着天。”

    颜墨侧头,看她,“那时你在想什么?”

    凤璃双手微微向后支撑着,望着夜空中隐隐现出的新月,微微皱起了鼻子,“怎么不是圆的。”

    她抬手,顺着新月轮廓描了一遍,说:“我就这么坐着,等着。等它变成圆月,等到阿娘回来。”

    “那时的月承载了你的期盼与寄托,纵然有盈亏,终也陪着你等到了你要等的人。”

    凤璃收回手,看向他,“那你呢,你每每独自一人等候它时,都在想什么?”

    颜墨笑,望着夜空中的月微摇了摇头。

    “嗯?”凤璃歪头,盯着他追问,“没有?”

    “什么都没有,又或者什么都有吧。”颜墨沉吟。

    银月映入他的眸中,点出盈盈一抹亮。

    “从前只想以此来消解烦闷。于水畔,独处侯月。很多事似乎都能随风而散,守得云开。即便坐上一整晚也见不到明月,也没能想开,内心也会得到一些慰藉。再后来就仅仅只是想抽出时间来候它。如少年般恣意随性,不必原由。然而在等候的期间,会慢慢发现,所候的依旧不仅仅是一轮明月。或期盼,或惦念,或寄托,或心安。”

    “焚香,需要尽量减少烟气,使香味低回悠长。”

    颜墨一边说着一边细细演示了一遍。

    身旁的凤璃也没闲着。

    一一闻完各式各样的香料,又开始把玩起精致小巧的香具。

    颜墨听见动静,转头去看她。

    凤璃察觉到突如其来的视线,颇有一副学堂上玩闹被先生抓包的模样。将东西一一摆好,凑头去看颜墨香炉里。

    笑着夸了一句,“好香!”

    颜墨轻轻将她的脑袋点了回去,“可选好喜欢什么香了?”

    “嗯!”凤璃用香箸取了几种锦盒中香料。

    颜墨静静看着她将它们调配在一起,碾成细粉后放入捣臼中。再用粉蜜黏合成块,再搓成丸。

    她从容地做着每一步,不曾出错,尽管颜墨只演示了一遍。而每做完一步,她都会笑嘻嘻地歪头去看颜墨,眼神像是在说,如何?然后必能在颜墨那得到一个含笑点头的回应。

    “香丸还需要阴干。”

    颜墨拿出备好的香丸盒,从里头拿出个小瓷瓶,递给凤璃。

    “这是我之前做好的,与你所选的香料比较相近,香味上应当会有些出入。你如果喜欢,可以先用这个。”

    凤璃取出小香丸。

    “焚香取味,不在取烟,若想香馥久而不散,须用隔火。”凤璃学着颜墨的语气,念念有词。

    颜墨笑而不语,示意她继续。

    “首先,木炭要烧到通红,无明火也无烟。接着将香灰均散,铺在香炉中。再有,需在香灰中心留好放入木炭的孔洞。深浅视木炭而定,旺则深,反之则浅。最后,用银薄片相隔,此为‘隔火’。在银片上头放置香丸,以此来熏香。”

    颜墨左手持香炉底部,右手微曲,轻笼香气,低头缓缓吸气品香。

    “如何?”

    颜墨品完香,将香炉还给凤璃,随后将自己方才演示的香从香炉中取了出来。

    “你啊,学倒是学会了,但许多细节都被你悄悄省去。若是学生便是该罚的。但这里不是学堂,且焚这香本就是为了抚心宁神的。所以,你做的很好了。”

    “茶味苦,饮之使人益思,少睡、轻身、明目。”

    “那与药有何区别,良药苦口是吧。”

    “你细细品一品,就能觉出其中的清香,清香之余再觉苦涩,苦涩而后再回甘。”

    “所以这就是你们人……你爱喝茶的原因?”

    “回归茶本身,回归内心,品各中滋味,也算是一种自在吧。你看这杯中的茶叶,在一遍遍外水冲击下,浮浮沉沉。有时候望着它就像是在看自己,仿佛化身成这片茶叶,在尘世间浮沉辗转,最后再归于平静。”

    “确实如此。”

    “你要不要再试一试?”

    “不要……”

    二人执手一起走过竹林、穿过溪石。停停歇歇,游心骋目。

    那片幽径深处可能是山水人家,他们便驻足歇脚,赏风看景。

    也可能是会是一条岔口,他们便随性的再选其中一道,继续探寻。

    倘若只是一片什么也没有的荒地。他们便和以往一样,坐下乘乘风,一道说说话再兴尽而归。

    于他们来说无论尽头是什么,都是他们一同寻幽后所得到的一片独特,都是不虚此行。

    “教了你几日,棋艺是日渐精湛了。”

    “先生教得好,学生悟性高。”

    “不过你今日是不是有意让着我,这下法可不像你平日的风格。”

    “从前循规蹈矩惯了,偶尔也想换个方式看看。”

    “嗯?落子无悔,输了,你可别想反悔。”

    “不会。我所落的每一子都是我心之所向。既是决定了的事,只管去做就是了,我都认。”

    秋雨淅沥,自檐角而下,连成水线,再化作珠串滚落窗台。

    窗内有人相对而坐,静心聆听细雨的声音。

    窗下野雉窝着身子,闲散地梳理被微微沾湿的羽翼。

    雨下了许久,冲走了许多尘土,也冲淡了许多思绪。

    那些未曾说出口,无法言语的心绪都化作雨声,落在天地中。

    像是宣泄,又像是倾诉,都在雨中道尽,只等人来听。

    泡影将她与身后的游魂浅浅围住。一个接一个浮现再破灭。

    这些亲手被她封存的点滴,在这一刻如潮水般不断涌现而出。

    这么多年,她留下了这些事,留下了他的名字,却唯独忘却了联系他们的这份爱。

    她将背弃、怨恨化作深根埋扎在心底,将寻人讨要一个答案视作执念,日复一日的活着。

    心中坚信这世上唯有阿榣与若木这样的树木,没有多余的心思,不计得失。才能做到无论后果,相伴为终身,同朝共生死。

    却原来只是她忘了。

    “人生苦短,朝夕倏而。是以难逃离别,也终将面对生死。”

    “我早就与你说过我是海外仙人。而我会一直一直陪你到生命尽头。”

    “所以啊,等你白首老去,我也会好好的。”

    “你看着我做什么?我说真的。等二十年,我掐指一算,你又变成了少年郎,我便驾着一叶扁舟,在这等你。”

    “你不信啊。”

    “我信。”

    “只不过真到那时,我就不记得你了。”

    “或许……换我等你吧。”

    “若我先走。我就留在忘川,直到你来。共渡奈何,同过轮回。”

    “也好过留你独自等待漫长的二十年。”

    “嗯?”

    “你给我看看。究竟是哪本书,教我们颜先生说这些的。”

    “没有。”

    “不可能,你一定是偷看话本子了。”

    “你看的哪本,我看的就是哪本。”

    “傻子。”

    站在身后的游魂似乎离她又近了一些。

    “就因为这一句话。一句玩笑?”凤璃嘴中苦涩,说不出话来。

    一句连她自己都不记得了的玩笑,原来就只是因为这个?

    就让他在这忘川中独自飘零二十余年,成为一个等待消散的游魂。

    而他永远都不会知道,在忘川他不可能等得到她,更无法与她共渡奈何,同过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