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州别将我挽留

荆州,别将我挽留!(十六)

    父亲比平常到家时间晚一点,因为下班前,有个车间的一台机器出了点小问题,他修理好弄妥当才回家。

    母亲吃完,回到卧室看连续剧影碟去了。

    这些影碟都是她选的港台连续剧,杨长春租回来的。每次租影碟,杨长春都要和店老板闲聊几句,顺便要他推荐一下现在最流行些的连续剧,然后,等母亲看完一部再给她续租一部。沉浸在这些剧情里的时间一多,母亲就没那么多时间想其他事情了。让她慢慢适应退休生活,忘掉原来的一切,这是杨长春给她接二连三租影碟的最大原因。

    父子两人默默喝酒,几乎没怎么说话。

    在杨长春的眼里,父亲是个话不多的人,外表也普普通通,硬要说和其他差不多年纪的男人什么不同,无非下巴上的胡子多点,个高点,这两点结合起来给人的感觉就是父亲比一般男人糙点。

    但父亲其实一点不糙,他是个心灵手巧的人。大到车间的大机器、小到家里、隔壁左右街坊邻居的家用电器、闹钟等等,他都能修。这些东西在他手下都会重新正常运转起来。

    自己和弟弟都遗传了父亲动手能力强的特点,加上从小看着父亲在家像变魔术一样让那些坏掉的闹钟、收音机、电视机洗衣机什么的重新动起来,两人也爱上了修理。

    两人在电子、机械修理上表现出来的天赋让父亲很自豪。记得小的时候,他常常在家对母亲说,我这两个孩子,别的优点我不敢说,单说这动手能力,还是有天赋的!这样的天赋,不进工厂和机器打交道实在可惜了!

    他常常挂在嘴边的有一句话就是“这世上,除了田里长出来的庄稼,工厂里生产出来的产品,其他都是虚的!”在父亲的眼里,工人和农民是这个世界上最脚踏实地的人,做的是维持人类社会正常运转最基础最要紧的事。

    “我老杨家也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工人家庭,孩子们读完初中读技校,读完技校毕业进厂参加工作也蛮好。”那时候他常常这样对母亲说起他对两个儿子的安排。

    等到自己读初中了,父亲再对母亲说这话时,母亲不同意了。她会说,现在孩子们可以凭本事考大学了,还是让他读高中考大学吧,孩子们有个更好的前程不好吗?

    后来两个孩子高中都考上了,大学却是没考上。两孩子读完高中都直接进工厂上班,没像有些孩子,宁愿在街上逛荡,也不上班。

    杨长春一上班,父亲对他的态度就改变了——立马把他当大人看了。这个转变就是父亲喝酒时,也递给他一个酒杯,两人一起喝几口。

    父亲在酒桌上和他聊的最多的是怎么在厂里和同事处理好关系、怎么做一个让大家喜欢、尊重的同事。至于怎么虚心向老工人同事学习技术,他几乎没怎么和杨长春谈过。

    父亲在工厂那么多年,他知道哪些人是那些心灵手巧的人,即使你不怎么教,他也会一眼看懂。自己的孩子就是这种孩子。这点让他十分自豪。况且,现在的孩子文化水平比自己那一代高,即使没人教,他们看书看影碟也能学会。

    “你们公司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了?”父亲放下酒杯,突然小声问道,同时向母亲看电视的卧室望了望,那意思是提醒两人说话小声点,不要让母亲听见。

    “是啊,从去年开始,时常停产。原来每次停车就是个一、两天。今天倒好,停车一周。早上下班回来,碰到销售科的刘科长,才知道厂里外面的历欠款多,加上又上了纯水生产线,现在资金紧张。这次停车这长时间,估计是遇到大问题了……”

    “这问题还真是大问题!估计是购买原材料的钱都没有了吧。”父亲没等杨长春说完,接过他的话说,“原来‘沙松’冰箱厂,在全国同行业的厂中也是数得着的大企业,也是红红红火火的一个企业,还不是说倒就倒了。多可惜!即使‘沙松’最红火的时候,也没像现在的‘活力28’火。沙市日化是全国同行业中的头牌啊!没想到现在也会这样!唉——,那你们公司有什么打算?”

    父亲激动了,一口抿干净一大杯酒。

    杨长春又给父亲倒上一杯。

    “打算啊,据说公司两年前就想上市,结果市里不同意;现在在走第二条路,说是今年初开始,和德国一家企业谈判,准备合资。合资的事是老刘告诉我的。据老刘说,不久厂里要召开一个中层干部会议,准备把和德国合资这方面情况和大家通个气。依我看,不如开个全厂职工大会,给大家通报一下现在的情况更好。让大家知道,我们公司停车的原因就是差资金,不是别的!免得大家猜东猜西、想七想八的!”长春说。

    “市里这么多银行,市领导多做点工作,多贷点款不久成了;再说,上市也可以啊,洪城不是上市了吗?据说一下子就解决了资金问题。合资啊,学人家先进的技术先进的管理真是没话说,等到没资金了才想用合资来解决资金问题,是不是迟了?”父亲叹了口气。

    父亲又一口干了酒杯里的酒,然后打开烟盒,递给杨长春一支烟,自己也点燃一支吸上。

    这支烟一点上,就表明父亲这顿酒算是喝完了。

    看看桌子上,父亲和自己面前一人一个空“白云边”的酒瓶,杨长春知道,父亲今天喝得有点多了。

    “没想到,全市最火的‘活力28’还会遇到资金问题。”沉默了半天,父亲慢悠悠地吐出这样一句话。

    父亲接着说;“真不能再像‘沙松’一样倒了啊。企业倒了,倒霉的是工人,损失的国家!从六十年代我们市里大力发展工业以来,几乎一夜之间每个人都有稳定的工作和收入。我们市是一天比一天强,老百姓的生活也是一天比一天好。我出去学习过技术也出去教过别人技术,跑了大半个中国,不是吹,像我们沙市(即使荆州、沙市合并后,父亲这辈人依然自称自己是沙市人。)这么富裕的城市,除了BJ上海和武汉,还真没发现其他哪个城市比我们沙市强。真的,真的……”

    父亲真是喝多了!每次父亲这样吹嘘沙市的时候,杨长春只是笑着摇摇头,认为父亲是个井底之蛙。

    多年后,杨长春才知道,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以前,沙市真是中国不多的富裕城市之一,父亲的感觉没有错。

    杨长春头有点晕,吸了几口烟,更是昏昏糊糊。

    “‘沙松’规模、产量、技术和管理都是全国一流,RB先进技术的引进,全国也是独一份。可它,居然就倒了。日化呢,我看它鼎盛时期比‘沙松’还要强;可现在呢,常常停产,还要和人家德国公司‘合资’。这不是为了学习先进的技术,而是为了获得维持运转的资金……是不是我运气不好?我进沙松,结果沙松倒了;再进日化,日化又常常停产了。”杨长春摇头苦笑着说。

    父亲深吸了一大口烟,站起来。他不知道怎么劝慰儿子,只好走到杨长春身边,用他宽厚的手掌轻轻拍打着他的肩膀!

    安歌回家,比平时晚了一点。三人坐在厨房时,安歌告诉外婆说,明天五·一放假一天,教练王校长要来家里坐坐。外婆回答说,行啊,你教练什么时候来都行。吃完饭你给你教练回个电话,我明天在家等她。

    “吃饭吧,你哥哥的厨艺越来越好了!”外婆说。

    明天就五·一了?每一天不觉得时间过得快,等过完一段时间回过头才发现,时间过得真快!

    长湖回来的第二天,李浩倡似乎过上了一种有规律的生活。

    早上起床时,家里一般都是静悄悄的——安歌早上班了;外婆要么在画室里作画、看书,要么出去写生了。吃完安歌留在厨房里的早餐,李浩倡留在家里无非是画画、看书;出去不是一个人闲逛,就是和鲜于紫琼坐在茶楼里喝茶闲聊。到晚上五点左右一定回家。回家做顿晚饭、等安歌下班回家,一家三口吃饭。

    就厨艺来说,李浩倡很一般。但是每次晚餐,外婆都吃得津津有味,很享受的模样,李浩倡知道,其实她老人家享受的是三人在一起的晚餐时光,吃什么、味道怎么样她老人家都不在乎。

    李浩倡觉得看书最舒服的两种姿势,一种是躺在床上,一种是窝在沙发上。几乎每天关灯睡觉前,李浩倡都要看看书。不看书,似乎缺少点什么,入睡都会受到影响;半夜醒来再次入睡困难,也要看看书,只有看书,才能帮助自己再次入睡。

    “在蜂拥的人群中,士兵们用枪托开辟道路,乌苏那和阿玛兰塔挤过密集的人群,到了邻近的一条街上,变看见了奥雷连诺……”刚刚看到这里,房间的电话响了。这是个分机,李浩倡还是接了。

    “李浩倡吗?”电话里传来赵南山的声音。同时,李浩倡听到“咔咔”两声,那是外婆和安歌放下话筒。

    “是我,什么事?”

    “你回来都十几天了吧,我一直瞎忙,除了上次聚会一起吃过一顿饭,这好多天都没见到你和大家了。明天五·一,我们一起聚聚吧!你明天没事的话,我就通知他们几个……”

    “你看看他们有没有时间。我是个无业游民,大把的时间,有什么活动,我随时参加。”

    “明天‘五·一’,大家应该放假休息,只要节前没有安排,一起吃个饭还是没问题的。我来通知他们吧,有几个算几个。你早点来,到我办公室来,我们聊聊天。现在的办公室在‘城中城’八楼。办公室的大门正对着电梯口,出电梯就看到了,好找!”虽然赵南山的声音通过电话有点失真,但是李浩倡还是听出了他声音里透出来的疲惫。

    “我保证你的邀请,至少有两个人参加,我和鲜于紫琼。紫琼也一直在休息,也有大把的时间,我现在就来通知她。”

    赵南山在那边笑了,说:

    “嗯,确实!你们俩应该没问题。那我就不打她电话了,你通知她吧。明天下午早点到我办公室来。”

    “好的!”

    李浩倡和鲜于紫琼一边闲聊一边慢慢向荆中路上的“城中城”走去。在鲜于紫琼的介绍下,李浩倡才知道,矗立在荆中路北边的“城中城”大厦已然成为现在市区西部具体点说是古城内地标性建筑物之一。说它是地标性建筑物,不是说它外形有多高多大——比它高的建筑物比比皆是;而是说它是城内最具特色的一个商业体。“城中城”一、二、三楼为商业购物中心,四、五、六、七楼分别为餐饮部、棋牌室、美发桑拿洗浴中心和保龄球馆,八、九、十楼为宾馆部客房,十一楼为大厦管理各部,顶楼十二楼为音乐酒吧。

    小城里几乎所有的商业娱乐项目,一个人足不出户,都能在这座大厦里享受得到。这座大厦简直就是一个微型的商业消费小城。因为这个意思,这座大厦才取名“城中城”。

    听完鲜于紫琼的介绍,李浩倡有点吃惊,问道:

    “紫琼,你怎么了解的这么详细?你到‘城中城’玩的次数不少吧?”

    “玩是玩过几次,也没你想得那么多。六楼做过几次头发,四楼吃过几次饭,也到顶楼酒吧去过一次,剩下的就是赵南山的办公室了……我回来想做点事,各行各业我都要看看啊!”紫琼突然站住,对李浩倡说,“哎,你是不是忘了,那天晚上,我说过,我们俩一起做点事的?”

    李浩倡回走两步,拉起紫琼的胳膊说:

    “没忘!走路耽搁说话呀?还站住了,走吧!”

    “我怕你忘记了!没忘记就好,你最近想没想做什么好?”紫琼接着问浩倡,只是她依然没动。

    李浩倡也索性站住不动了。

    “紫琼,如果你想找个全方位的合伙人,你不找我!我了解我自己,我知道我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老实说,我对做生意这一块感觉很迟钝,也懒得考虑很多;不讨厌但也不喜欢。选项目什么的你选、你操持,具体做什么我做!”李浩倡盯着紫琼的眼睛说。

    “这就够了!有个扎实做事的人在后面,心里就踏实了!好,我来加紧选项目,看看做什么好。你要等着,不要又跑了或者做别的什么事去了哦……”

    “不会,除非你通知我不干了!”李浩倡笑了笑。

    阳光从西南天空倾泻而下,李浩倡那些在微风中飘拂的头发,被明亮的阳光照射得几乎根根透明,紫琼甚至听到了这些散发着栗色光芒的头发在微风里沙沙作响。

    这是一头多么洁净的头发!

    “走吧!”

    紫琼抓起李浩倡的胳膊,继续前行。

    “城中城”一楼被分为两个互不相通的部分,东边的“城中城”宾馆大堂和电梯间,西边的“城中城”商场一楼。

    紫琼和李浩倡走进宾馆大堂的时候,碰上几个穿演出服的白人女嘉宾。最近几年,小城酒吧迪厅流行请俄罗斯演员演出,估计一同进电梯的也是俄罗斯美女。电梯关门后,俄罗斯美女身上的香水味更加浓郁。

    电梯到达八楼,紫琼带着李浩倡直接走到对面的一间双开门的办公室门口。紫琼竖起食指压在嘴唇上对李浩倡做了噤声的动作,然后轻轻地推开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