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移山悔不当初。

    他后悔的不是叛离了月神岛，也不是高调地夺下天虞榜第八的位子，而是受到这妖媚女子的蛊惑，抛弃了自己的结发贤妻和未出世的孩儿。

    拖着朽若残藕的断腿，他曾一次又一次狼狈地向海边爬去，双肘和手臂被磨得血肉模糊也在所不惜。

    可他知道自己逃不掉。

    即便逃不掉，能从暗无天日的地牢里爬出来看一眼阳光，也是好的。那些持刀侍卫就在不远处看笑话，要一直等他爬得快到了海边，才上前把他捉回去。

    不过今日不同。

    今日，也许他真的逃得掉。

    因为那妖媚女子竟愿意帮他一起出逃。

    车轮的吱呀声渐悄，车身也不再剧烈晃动，月移山闻到海风咸味，马车离海峡越来越近了。

    “神君竟然将你折磨成这样！”女子小心地给月移山身上的伤口涂药，“我真不明白，那熊祝兵藏对你来说究竟有何重要？你宁可如此受罪，也不肯透露半分……”

    “是他让你问的么？”月移山语气冰冷。

    “移山，你怎么会这么想！”女子讶色过后，倏然垂泪，“我知道你恼恨我将你骗来。只是神君有命，我不敢不从啊。可你我相处日久，我亦早已对你托付真心。如今我腹中已有了你的骨肉，我宁可背叛神君，也是要与你在一起的了。”

    月移山眼中闪过一丝犹疑，许久不言，随后长叹一声。“此物不祥，不应存世。可惜我醒悟得太晚啦。早知如此……”后面的话却不再出口。

    “祥与不祥，你管它作甚？神君想要，你给他就是了。于你又有什么害处？月神岛若要发难，自会找神君去了。”女子脉脉含情地哀叹，“咱们如此逃亡，恐怕躲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啊。”

    月移山凝视着这张曾令自己为之着迷的面孔，在如今这副楚楚可怜的表情下依旧那么妖媚明艳。

    但他再也不会相信这张脸了。

    他绝不相信，她是真心愿与自己出逃。他只是将计就计，伺机脱身。

    “神君说过，只要你肯将熊祝兵藏全部告诉他，他就会放我们自由。”女子未瞧月移山脸色，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到时候咱们不必躲躲藏藏，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一起，那该多好啊……”话音未落，帘外骏马忽然惊叫收足，车身剧烈一晃，马车停了下来。

    纷乱的马蹄嘶鸣之后，是四面而来的步踏声和拔刀声，听上去约莫有十几个侍卫，将他们团团围住。女子一惊，似是出乎意料，反倒是月移山神色淡定。

    一股强大的掌风袭来，马车瞬间被劈成碎块。女子被侍卫所擒，月移山跌落在地。

    礁石崖边，白虹贯日。

    日晕的灼光刚倒映进月移山湛蓝色的瞳仁里，又被一双男子的长靴挡住。

    “风巅居然攻下了韩洲大陆！”

    那男子身擐银袍重甲，声音低沉。“他与你向来交好，你是不是把熊祝兵藏的秘密告诉过他？”

    “哦？风巅老兄果非池中之物。”月移山哈哈大笑，展开双臂仰面而躺，忽然又由喜转悲，面露悔色，“如此一来，韩洲易主，太华折翼，东海失助。恐怕即便没有这兵藏，以后也再无太平天下了。”

    “废话少说！风巅到底知不知道兵藏的内容？”

    “我偏不说。有本事你就杀了我。反正我死了，你就永远也别想得到它！”

    那银袍男子怒不可遏，挥掌向月移山面门击去，临到时却又急急收掌侧转，月移山递出左肩生生吃了这一掌，右手趁机卷起身旁一截尖锐的碎木，运力向对方的心脏钉去。银袍男子虽未料及，但也反应迅捷，碎木擦身而过，也是伤了左肩。这一下更添恼怒，他拎住月移山的衣领大手一抛，将他重重摔在一堆高耸的礁石之上。

    “移山！”女子惊呼着从侍卫中冲出，抢近察看。

    月移山眯起双目，只是苦笑：“你瞧。今日天象，就如你出生之时那般吧。果真是个凶兆。”

    “移山，别再固执了！”女子声音发抖，俯身关切，“你就把熊祝兵藏交给神君吧，好不好？”

    “呵呵。然后呢？然后他便立刻杀了我灭口。”

    “不会的！神君一向言而有信。”

    “他也配称神君？他就是一个披着伪善皮囊、实则穷凶极恶的魔头！”

    海潮忽涨，拍石狂啸之声湮灭了他们的对话，远处的银袍男子和侍卫们已听不清。

    “负罪之身，唯当赎罪。我极北白狮一族，生于大海，死于大海。”月移山凄然四顾，银发飘飞，“熊祝兵藏的秘密，就随我一起葬入海底吧。”说罢便双手撑离礁石，跌入海中。

    “移山！”女子相救不及，放声痛哭。

    “魔头，你等着！我儿将来必报此仇！”月移山最后拼尽全力发出强啸，此声从礁石崖下传来，凄厉妖异，令周围听之胆寒。侍卫们纷纷围上去，只见海峡内巨浪滔天。

    银袍男子怒击礁石，飞身上前，一脚踹倒女子，大声喝叱：“没用的东西！让你想办法劝他，怎么给劝得自杀了？”又向左右吼道：“都给我下海去捞！不论死活，务必把他给我捞上来！”

    女子簌簌落泪：“我正在劝他。原以为有些时日可图，没想到神君会突然前来……”

    “他方才都说了些什么？”

    女子将月移山所说原样复述。

    “不，他不是自杀，而是死遁。”银袍男子盛怒稍息，思忖起来，“极北白狮一族伴海而生，水性极好，即便他双腿俱断，也不一定会被淹死。他说的最后那句话什么意思……你怀了他的孽种？”

    “是。”女子凄然绝望，双目无神，“一边是我和孩子，一边是兵藏。他居然选了后者。唉，终究是我对不起他……”

    “数月以来，我对他囚禁威逼、严刑拷打，他始终不肯透露一字半句。这下我倒想看看，他月移山是不是真的心如铁石！”

    银袍男子突然朗声大笑，想到一个绝妙的法子。

    又过数月，女子诞下一女，不久后便抑郁而终。

    临终前，她头倚礁石，坐在海边独观落日，又回想起月移山最后留下的几句话。“我儿将来必报此仇”，他说“我儿”。

    女子蓦地惨然一笑。

    马车之中，自己未说所怀的是儿是女，他又如何知道？原来他根本不相信自己有孕。恐怕自己那天说的每一句话，他都未曾相信。

    而梅默江边，小香阁中，他那结发贤妻当时所怀的，确是个男孩。

    也许神君是对的。

    他还没死。

    他一定会找到自己的儿子，前来寻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