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部域录

第116章 万里山河待将来

    “师父!”陆航叫道。

    万柳眯缝着眼,这飞屋已在大家脚下生出了铁板,正摇摇晃晃地又飞起来了。屋里非常拥挤,似乎点了四盏灯,两盏紫灯,两盏黄灯。

    冷不防地,那灯突然说话了。

    “孩子们,快让我看看,伤得严重吗?”

    万柳睁开双眼,这才瞧见是一个身穿巫袍的白胡子鹿族老翁。

    老翁见到大家如此狼狈模样,神情关切。他颧骨高凸、双颊凹陷,面容虽削瘦如石,一双紫晶般的双瞳却炯炯有神。花眉修长至肩,胡子更长,围在脖子上绕了好多圈。一只胖乎乎的红松鼠在他头上“啾啾”地叫个不停,看护着老翁左右鹿角上的两盏烛灯。

    原来万柳眯见的“四盏灯”,就是老翁头角上的两盏,和他那目光如炬的双瞳。

    “颜翁!”风景惊叫,“您怎么来了?”

    “多谢颜翁搭救,晚辈感激涕零。”海哥伏下一拜。一向没规没矩的风景居然也一反常态,跟着海哥认真跪拜。

    韩秦张着嘴:“逍遥神?”

    万柳也张着嘴:“‘神机百变’兀卓颜?”

    “是啦,就是我师父。”陆航戴着鬼面不知表情,但声音已是得意洋洋。

    “哎呀,惭愧惭愧。快都起来吧。哎呀——这孩子怎么搞得跟个刺猬似的。”

    兀卓颜一眼瞧见韩秦伤得最重,边处理他背部的箭矢和断翼伤口,边开始唠叨,唇上胡须一颤一颤地。

    “还不是那个小孟极嘛,满山海地追着我,让我帮忙。我原本是不愿插手的,陆航知道我的性子,我嘛喜欢随缘,遇到了就管一管;那没遇到,非要让我跑来干预,这就不好了。”

    料理好韩秦,孟极交给陆航接手继续为其包扎,撩了撩长眉,又开始给万柳疗伤。

    “世间万物,都有其命运造化。既然神囷卦盘都说你们死定了,死就死嘛,谁都会死,有什么大不了的。”

    “原来那日卜卦,竟是凶卦。”海哥恍然大悟。

    “那您为何又改主意来救我们了呀?”风景笑嘻嘻道。

    “哈,你这臭小子,还是和小时候一样调皮。”

    兀卓颜刚扒拉开风景鲜血淋漓的衣服,他就开始吱哇乱叫:“哎呦!疼死小爷了!”

    “臭小子!我还没动手呢。”

    飞屋四周叮叮当当的声音越来越大,万柳和韩秦不安地左瞧右看。

    “别瞎担心啦。这可是我师父的扎魃神机。”陆航正在给万柳腹部缠绷带,手上一使劲,万柳吃痛,注意力又回到了自己的伤上。

    “嗯哼。我这飞屋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如今冉氏有钱,箭多,爱咋射咋射吧。”兀卓颜扭头看了一眼靠在角落的海哥。

    海哥的身子瘫软无力,看上去累极,不过表情却异常平和。他正瞧着风景龇牙咧嘴的样子不经意地笑着,可身上的血,都已经流到了兀卓颜的袍子底下。

    海哥看到颜翁似有深意的眼神,问道:“您还没说,为什么会来救我们呢?”

    “直到小孟极说,要来东海的是你。”兀卓颜来到海哥面前,“你还活着,他把你藏得很好。不过……照顾得可不咋的呀,瞧你现在瘦的。”

    海哥知道颜翁又在玩笑,只摇头笑道:“孟极堂主待我非常周全的。”

    “想当年,你父君海千里与我也算知交。他有个坦荡光明的性子,我很喜欢。”兀卓颜的胡子又开始颤颤悠悠。

    “上一次见他,还是在十年前的天虞角斗。呵呵,他那时候真是神气啊。海家兄妹双双打进了天虞榜,还因缘际会得了个好女婿。诶,对了。我第一次见你也是在那时,你才九岁,还不到我的腰那么高。我还记得,你扬起小脸认真地向我介绍你自己,你说你叫‘黑石头’,他叫‘铁石头’,还有一个凤家的孩子,叫‘小石头’,哈哈哈……”

    颜翁一抬头,见海哥眼眶湿润,双唇颤抖。宛如枯藤的双手抚摸着海哥的头脸,拂过黯淡的黑色眸子,为他拭去眉眼间的血迹。

    “孩子啊,你受苦了。”

    海哥内心如江河涌动。此刻面对颜翁,他觉得无比亲切。

    是一种久违了的亲切。

    就像一个受了欺负的小孩遇见了邻家和蔼的长辈,想要和他撒娇痛哭一场,倾诉出全部的委屈。但最终他既没有痛哭,也没有抱怨,只是问道:

    “颜翁,我眼中的‘万里山河’,还在么?”

    兀卓颜半晌不答。

    风景见状急忙打岔:“哎呀颜翁,那之前孟老二是怎么和您说的呀?他没提黑石头,就只说是我要来东海?那我来,您就不管啦?”

    “啊哈,那小滑头,不实诚。”颜翁低头继续给海哥治伤,搭着风景的话,“一开始,说是闲云堂的弟子,我不理他。后来又说你要来,我说你来就来吧,你这孩子从小就好闯祸,早晚给自己折腾凉了,亲爹都管不了,我能管得了么。他才急了,说不是你要闯祸,是黑石头要来闯祸。”

    海哥听出了弦外之音,低头抿嘴道:“这次……我确实是太冲动了。连累了大家。”

    “嗯。冲动是不好,但好在你们也有收获不是?”兀卓颜抬头凝视海哥,“我也曾像你这般年少,也曾失去至亲挚爱,也曾迷失自我,惊惶无措。”

    昏黄的烛光下,颜翁温柔的话语如春日暖阳。

    “失去至亲,会带给我们伴随一生的心痛烙印。经历磨难,会令我们时常感到脆弱而难以承受。但同时,它也一定会带给我们重整山河的勇气和力量。”

    “可是颜翁,您刚刚还说,世间万物都有他自己的命运。”

    “当然。但命运,是在不断变化的。你的每一个选择,都会改变命运。”颜翁慈祥地笑道,“比如,从我决定来东海找你们的那一刻起,咱们大家的命运就都被改变了。包括那些死在陆航爪下的鲜涂士兵的命运。”

    “师父!”陆航嗔怒。

    “怎么,你自己也知道下手重了、造孽了?”颜翁呵呵笑着,瞥了一眼陆航,回头继续道,“所以,命运都是被创造出来的。你完全可以创造自己的命运。你的心痛,可以促发对自我的重塑。你的脆弱,也可以成为对天下苍生的悲悯。”

    “颜翁,太深奥了……”风景插话道。

    万柳和韩秦也一直在默默听着,各自深有所感。

    “有时候啊,我们感到困惑,就是因为把自己关进‘小黑屋’里困住了。只要打开这个‘小黑屋’,就会天高海阔,豁然开朗。”颜翁笑眯眯地抬手一挥,伴随着“咔咔”的声响,飞屋的四壁和天顶一起缓缓打开。

    稀薄的晨光照射进来,那么脆弱,那么温柔,却又那么地强大,让整个天地皆不可抗拒它的到来。飞屋变成了快船,稳稳停落在海面上,向西航行。

    大家相互搀扶着走到船头,凭栏而立。辽阔的海面上浮光跃金,碧波摇荡。和煦的海风迢迢而来,吹散了他们身上的血腥味,钻进鼻子里的满是伴着海水咸味的清新空气,精神为之一振。

    海哥回望身后,朝霞漫天,鸥鸟欢愉。

    “九岁的你,面有“强神之相”。当然,我们的面相和命运一样,也是一直在变化的。如今十九岁的你,和九岁的你自然不同,这很正常,你不必耿耿于怀。未来二十九岁的你,也会和十九岁的你不同嘛。呵呵,老朽活了一百五十多岁啦,十年前我还觉得自己没有这么多皱纹呢。”

    兀卓颜玩笑一句,又正经起来。

    “凡所拥有,皆可失去。凡所失去的,再想找回来,却很不容易。未来啊,我希望在你的眼中不只有‘万里山河’,还要有‘天下苍生’。”

    “颜翁教诲,晚辈谨记。”海哥一时深受触动,良久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