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部域录

第44章 将离茶女晚景凄

    丑男出了赌坊,穿街过巷,直奔一间酒馆,酒幌子上书四字:榼藤酒肆。

    白泽正要跟着进去,陆航一把拎住他的脖领:“别打草惊蛇。”随即带他跃到了屋顶上,揭开一瓦,悄悄窥探。

    只见那丑男径直走到柜后,脱下锦衣,露出白袍,还扯出来一张白布幡子挂了起来,上面画着些看不懂的圈圈点点,写着“测字算命,消祸去病”八个大字。

    随后他寻了靠墙的一桌立下幡子,掏出几个银币对店小二道:“老规矩。”

    没想到,这声音竟是十分悦耳,与他的容貌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好嘞,爷您稍等。”

    不一会儿,好酒好菜就上了桌。丑男喜气洋洋,大快朵颐起来。

    “方才我还以为他是这家店的老板,现在看来,应该是熟客。”

    陆航的声音近在耳边,这声音自然比丑男的声音细嫩多了,也更悦耳多了。

    白泽不禁心想,陆航的鬼面之下究竟是一副怎样的面孔?如果真像传闻说的非常丑陋,那么他与江兆先,哪个更丑一点?

    “先生,求您救救我的娘亲!”

    门外忽然闯入一个黄发褐瞳的青年男子,直奔丑男跪下磕头。

    “原来是邻街的茶叶郎啊。快起来说话。茶婆又怎么了?”

    “她忽然染了重病,浑身乏力。大夫也瞧不出原因,只说她活不久了……”

    “莫急莫慌。”丑男将茶叶郎扶到桌子对面坐下,掏出纸笔给他,“测个字吧。”

    “是……”茶叶郎执笔定了定神,道,“那就用我娘亲的名字吧。”说罢写下一个“阳”字。

    “阳。用咱们西岐的说法,阳者,山南水北。我没记错的话,你老家在唐河北边的羡知山下?”

    “是。”

    “左边有耳,右边有日。耳嘛,代表要受妖言所惑。

    “先生,您知道的。我娘亲既聋又哑,她如何听得妖言?”

    “不是她亲耳听得,却与她死因有关。”

    “什么?”

    “你娘亲确实命不久矣。日,太阳之精。原本应有旺盛的生命力,可惜她却是孤阳啊,最终落得个孤独而死的下场。”

    茶叶郎一愣。从西岐来到钩吾的这十余年,他和娘亲可从未告知过任何街坊邻里,娘亲本名叫做江孤阳。大家只唤她茶婆。

    “先生手眼通天!求先生救命!”

    “江顺,你是个孝顺孩子。只可惜……”丑男顿了一顿,又道,“你娘亲眼下的病或许还有得治,只是所用药材珍稀,太过昂贵,不是你能负担得起的。”

    “请先生赐下药方。至于钱财……我会想办法。”

    “好吧。”丑男大手一挥,认真书写起来。

    陆航小声嗤道:“哼。连病患都不看,就能诊病开药?未免太过荒唐了吧。”

    白泽却疑道:“这个叫江顺的茶叶郎难道就不会是魔油的买家吗?方才测字、求医的一番对话,难道就不会有买卖的暗语吗?”

    陆航一愣,笑道:“思路清奇。你倒像是个老江湖。”

    白泽见那茶叶郎磕头要走,道:“我去跟着他探探。你继续盯着这个江兆先吧。”

    “好,万事小心。”陆航随口一接。

    白泽微不可察地怔了一下,转身跃下屋檐。

    这个突然出现的陆航对自己非但没有恶意,反而十分信任,另外……还有些关心?总之太过怪异了。

    无暇多思,江顺已经转到邻街,疾步行至拥挤在歌楼舞馆之间的一个已经打烊的小茶馆跟前,推门而入。白泽近前,只见这茶馆门脸朴素雅致,招牌上写着“归去来”三个字。

    窗户都下了封,白泽从门缝向里望了望,前厅空荡。于是学起了陆航的法子,跃上屋顶。

    内室之中,一个盘着赤发的豹族老妪半卧在榻上,江顺正在旁边侍奉。

    白泽窥见这老妪的正脸,有些惊讶。这张脸虽已衰老病弱,但依稀仍能由此遥想她年轻时的绝色容颜。

    江顺一边给娘亲喂药,一边温柔道:“娘亲宽心。就算把这茶馆卖了,我也会把您的病治好。”

    江孤阳摇摇头,在江顺的搀扶下坐了起来,口里咿呀,手中比比划划。

    “您是说,老家的叔叔曾欠我们一笔钱?有多少?”

    江孤阳点点头,又比划了几下。

    “五十金?这么多。娘亲,这是怎么回事?”

    这回江孤阳比划的时间有些久。

    “好,娘亲,我明早就启程回西岐讨债。这几天,我会将茶馆和您托付给兆先先生,您一定要好生将养,等我回来。”

    江孤阳微笑点头。

    “我现在就去与先生说。”

    白泽看不懂手语,只听了个大概。一是从这个江顺口中明确了江兆先的身份;二是感觉他与魔油之事无关,不过仍然不能完全排除嫌疑。

    一路尾随着江顺返回榼藤酒肆,见陆航还躺在屋顶上,只是手中多了一坛酒。

    “这酒不好喝,不如红沽酒。”陆航拉了拉斗笠,将酒坛递给白泽,“你尝尝?”

    白泽摇了摇手,在陆航身边坐下。

    酒肆内,江兆先还在吃喝,江顺进门又是一番下跪恳求。听了原委,江兆先静静地凝视了江顺一番,郑重其事地问道:“你非去不可吗?就没有其他筹钱的办法?”

    “娘亲不许我卖店,我确实没有其他办法了。看先生的脸色,难道我此行有危险?”

    “那倒不是……”

    “此行就算是刀山火海,我也要把钱拿回来。”

    江兆先长叹一声。

    “看在同乡又同族的份上,我答应你。”

    “多谢先生!”江顺伏地顿首。

    “这段日子我可以用寻常汤药帮你娘亲维持住病情,但你切记,最多不可超过一个月。若是一月之后还不根治,我也回天乏术了。”

    “是,先生。我记下了。”

    “这对江氏母子也真是不易。”陆航叹道,“哎,你看没看见那赫赫有名的将离茶女?是不是个大美女啊?”

    “谁?”

    “就是江顺他娘亲呀。”

    白泽疑惑:“你怎么知道?”

    陆航晃了晃手里一支用麒麟印火漆密封的信筒,扔给白泽:“喏,自己看。”

    原来,江顺的娘亲江孤阳,曾是西岐铁杉州将离城的一家茶商之女。年少时,其美貌贤淑闻名遐迩,甚至许多高门世家都来求娶,她却偏偏看上了西岐佣军中的一个名叫江峰的将军。

    原本也是一段美女配英雄的佳话,可惜在江顺十岁的时候,江峰死于西岐多年来的唐河流域的内战中。

    寡母带着孤儿,困难多是非也多,江孤阳又捱了两年。不知为何,有一天她突然下决心离开了故乡,带着儿子来到钩吾博州。起初做些茶叶生意,后来就开了这间“归去来”,期望在自己百年之后,儿子能有所倚傍立足。

    就在茶馆的生意蒸蒸日上之时,江孤阳却患上了聋哑之疾,从此年少的江顺就挑起了生活的重担,直到现在。

    白泽看后也颇为感慨。

    昔日将离茶女,如今聋哑病妪。幸好,她还有个孝顺的儿子。

    “这是哪来的?”白泽问道。

    “和天山买的。”

    “天山?窃脂飞过来也得三四个时辰吧?怎么会这么快。”

    “哈哈,你是不是傻?天山的生意遍布山海,博州当然有他们的哨子了,不用从天山飞来。”

    “哦。看来你经常和天山买消息?”白泽讪讪一笑。怎么自己在陆航面前,还真显得愚笨了。

    “那是自然。哎,该走了。”陆航招招手。

    江兆先吃饱喝足从酒肆出来,哼着小曲儿晃晃悠悠,又走进了一家名曰“旋花乐坊”的彩楼。

    “我呲,这大哥一晚上可真忙啊。”陆航抱臂摇头,在楼前驻足。

    白泽道:“他不会是要在这里交易魔油吧?”

    “好想法。那你跟进去看看吧。”

    白泽感觉后腰被一股掌力一送,自己已经站到了乐坊门口的五彩灯笼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