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约杜鹃花开时

第十六章 捡来的女娃

    七十年代,淮河以北的小村庄。

    为数不多的几户人家,稀稀拉拉的散落在高高低低的黄土坡里。黄色的土墙,斑斑驳驳,门前高大的槐树,光光秃秃。

    初冬的时节,北风已透着刺骨的寒意,偶尔路过的村民缩着脖子,拢着袖口,更是将村子映衬得萧索冷清。村民们勤劳朴实,一年到头在黄土地里劳碌,但老天爷似乎并没有特别眷顾他们,因为想要填饱肚皮免遭饥饿,仍然是奢望的事情。

    村口的欧阳家是个三口之家,夫妇两人带着个男孩。男人欧阳德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为了让老婆孩子能填饱肚子,起早贪黑地刨食。女人是个善良的村妇,心思简单,在她的心里丈夫是天,儿子是命,一切都为了他们而活。

    夫妻俩感情甚好,同心同德。因为家里人口并不多,在夫妻俩的辛勤操持下,日子还过得去,相对于其他人家,可以说相当滋润了,因为偶尔欧阳德还能从镇上带点羊骨架或猪头壳回来打打牙祭。

    他们的儿子今年3岁了,小名叫“超儿”,长得白净秀气,而且聪明机灵,这给了夫妻俩莫大的安慰和希望,所以日子虽然清贫但却平静而祥和,一家人过着着简单而满足的生活。

    这天一大早,一家人吃过早饭,欧阳德扛起锄头上地里去了。小超蹦蹦跳跳到门口去玩。

    “超儿,就在门口玩,别跑远啦!”女人在灶屋里一边收拾一边喊着。

    “哎,知道了,娘!”小超一边跑着一边答应着。

    过了一会儿,女人突然听见儿子的喊声“娘,娘,快来呀——”

    女人心里猛地一惊,丢下手里的活计,向门口疯跑,老远地看见儿子蹲在门前场地下沿的草垛边,正向她猛挥着小手。

    “咋地啦,超儿,咋地啦?”女人忙不迭地问,一把扯过儿子从头到脚上下查看。

    “娘,不是俺,你瞧这。”小超说着用小手指着草垛子。

    女人定了定神,顺着儿子的手指方向,她看到草垛边上放着一个小小的包裹,上面还用稻草虚掩着。女人把稻草扒开,露出一个红色小花的包被包裹着什么,再仔细一看,天啦,那不是个小婴儿吗?女人手一哆嗦,我的天爷,谁把孩子扔这儿啦,是死的还是活的?女人心恐惧起来,忙拉起儿子转身就走,这时,那婴儿竟哇哇地哭了起来。

    “娘,娘,是个小娃娃耶!”小超惊喜地喊道,挣脱女人的手,又蹲下去看。

    “走,超儿,回家去!”女人四下张望了一番,又一把抓住儿子的手,不由分说把男孩往家里拉。

    “娘,娘,小娃娃,小娃娃……”男孩边走边回头望。

    “超儿,乖乖,在家里玩,啊!”回到家,女人把门关上,叮嘱男孩。

    “娘,小娃娃冷,小娃娃饿”,男孩睁着大眼睛看着女人,说着还指了指自己的小肚皮。

    女人心里一揪,是啊,那好歹是条命啊,连三岁的孩子都知道它有可能冻死饿死,自己难道真忍心见死不救吗?可是,这孩子是什么来路?救它会不会给自己家惹上麻烦?女人绞着自己的衣服角,不安地在屋子里走过来转过去。

    这时,传来婴儿凄厉的哭声,那哭声仿佛是一声声哀号,撕痛着女人的心。老辈人说过,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不管怎样,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一条小生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丧命啊?先抱回来,等男人回来后再想法子。

    想到这儿,女人打开门,直冲到草垛边,一把抱起那个包被。回到家,女人把包被放到床上,再次把门关上。婴儿仍然大哭不止,皱巴巴的小脸泛着紫青色,女人用手一摸,冻得冰凉。

    “超儿,看着他,娘去倒点水。”女人边说边起身到灶屋里去了。

    过一会儿,女人手里端着一小碗红糖水,拿了个小勺子,往婴儿嘴里喂。那孩子立时止住了哭声,小嘴吧嗒吧嗒吮吸着红糖水,不一会儿一碗水就见了底。

    “娘,他喜欢喝水耶”,一直在旁边的小超发出了欢喜的声音。

    喝完了水,婴儿睁开了眼睛,哟,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还真俊呢,女人拢了一下散落在额前的头发,也欣慰地笑了。这是谁家的孩子?是有病还是有残疾?是男孩还是女孩?为什么要丢掉?

    她想起以前在戏文里的故事,一般丢掉孩子的都会在孩子贴身的衣物上留下书信或其他什么的,想到这儿,她赶紧打开包被。包被打开了,这是个女婴,浑身上下瘦骨伶仃,看不出有多大,她除了贴身穿件小棉袄外,包被里什么也没有,没有书信,没有带字的帕子或尿布之类的东西。

    小棉袄已经尿湿了,女人开了箱子,把以前儿子穿过的小布衣服翻出来给婴儿换上,再把小包被扎好。女人捡起那尿湿的小袄,想去洗一洗,却看到小袄的前襟处有个布缝,用手摸摸里面似乎有个纸片,女人心头一喜,赶紧掏出来看,上面简单却工整地写着几个字:“孩子十个月了,好心的人,给口饭吃,当个小猫小狗养着吧,给你磕头”。

    多狠心的父母啊,女人心里怨恨起来,就算是讨饭,也不能把自己的骨肉当成小猫小狗一样丢弃啊?

    “娘,小娃娃睡着了”。小超看着婴儿高兴地说。

    突来的温暖让那婴儿感觉舒服极了,竟甜甜地睡着了。女人看着睡着的孩子,那瘦小的脸庞全然不像十个月的婴儿,多可怜的孩子,她有什么错,要遭这样的罪,女人的心怜惜起来。不过,这要怎么办?难道要留下她吗?男人回来她怎么交代这事儿?女人忐忑不安起来。

    一上午的时间似乎特别漫长,女人心不在焉的忙碌着,眼睛不时向门口张望。小超像个小话筒似地不时向女人汇报:“娘,小娃醒了”,“娘,小娃哭了”,“娘,娘,俺能摸一下小娃吗”……

    “超儿,乖,看着点小娃,啊……”女人敷衍着,心里只盼着男人快点回来。

    到了晌午,男人终于回来了,一进门,女人一把抓住男人的胳膊,急急地说:“超他爸,俺跟你说件事。”

    “啥事?看你慌里慌张的。”男人一边放下锄头,一边搭着腔说。

    “咋说呢?”女人绞着手。

    “到底啥事?”男人急了。

    “是……是……”女人吭哧着。

    这时,里屋里传出婴儿的哭声,“这是啥声音?”男人愣住了,眼睛直盯着女人。

    小超跑了出来,“娘,小娃又哭了……哦,爹……”

    “超儿,你说啥?”,男人看着儿子急急地问道。

    “爹,俺和娘在草垛边捡了个小娃娃,可好玩了。”小超仰起小脸,小嘴啪啦啪啦像倒豆子一样,那神情仿佛像捡了件玩具一样。

    男人直冲进里屋,看到包被包裹的婴儿,扭头瞪着着女人,“你个败家的娘们,什么不好往家里捡,你咋捡个张嘴要饭吃的娃呀?”

    “那咋办?总不能看她冻死饿死不管吧……”女人嗫嚅着,斜倚在门边,小声地回嘴道。

    “你糊涂,这是个娃,不是猫儿狗儿,咱给它吃一顿就撵走,咱咋管,你能管它一辈子吗?”男人咆哮着。

    “他爹,那你说咋办?”女人全然没了主意。

    “咋办,从哪儿捡来再给我放回去!”男人不容置疑地说。

    女人迟疑着,没动步。

    “还在等啥?”男人一声怒喝,女人吓得一哆嗦,慢腾腾地挪到床边,抱起婴儿。

    “娘,你要把小娃扔掉吗?”小超真是个聪明的孩子,从父母的对话中敏锐地捕捉到将要发生什么,紧张地看着女人。

    女人眼中闪着泪花,双手颤抖着,往屋外走去。这时,院子里传来敲门声,女人和男人对视了一眼都登时紧张起来。

    “快,快,超他娘,把娃藏好!”男人急急地说。

    “藏哪儿,藏哪儿啊?”女人吓得手足无措。

    “唉,先放着吧,俺去开门!”男人说着穿过院子打开院门。

    敲门的是隔壁的徐二婶,男人稍微松了口气。徐二婶朝屋子里张望了两下,疑惑地问:“德子,我咋听见你家有小娃儿的哭声啊,是我听错啦还是咋地啦?”

    男人刚想解释什么,女人在屋里看见了,赶忙迎了上来,一把拉住徐二婶的手带着哭腔说:“二婶子,您来的正好,您快给出个主意,这事儿咋办呐?”

    “啥事儿?慢慢说”。徐二婶拍拍女人的手说。

    “还是进屋说吧。”男人提醒道,关上院门,三个人进了屋。

    这徐二婶大约四十多岁的年纪,与欧阳家是隔壁邻居。她丈夫是镇上中学的老师,平日里不经常回来,他们有一个女儿已经出嫁了。徐二婶为人厚道,待人热心,还能识几个字,因为丈夫是公家人有工资,家里比较宽裕,徐二婶与村民们往来从不斤斤计较,倒是谁家有困难,她都肯帮一帮,所以在村子里比村长还有威望。

    平常徐二婶一个人在家,与欧阳德夫妇相处很融洽,而且特别喜欢聪明伶俐的小超。有时徐老师从镇上带点点心回来,徐二婶自己还没吃上嘴,就喊隔壁的小超过来吃。所以欧阳德夫妇对徐二婶存着敬重和感激,家里有啥事也没少找徐二婶讨主意。这不,在这节骨眼上,他们看到徐二婶简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女人忙将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

    “二婶子,您说咋办?”女人眼泪汪汪地说。

    “唉,苦命的女娃子哟!”徐二婶抱着婴儿,用手摩挲着孩子的脸庞,对着欧阳德说:“德子,我看超儿他娘说的对,咱不能眼见着一个小娃在眼皮子底下丧命不成?”

    “二婶子,这理儿俺也懂,可这多口人多张嘴……”欧阳德为难地说。

    “是啊,我知道,不是你狠心,都是这紧巴的日子……唉”,徐二婶长叹一声,稍作停顿,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给欧阳德夫妇打气一般,“不过我就不信了,咱这日子能穷一辈子?总有一天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可眼下……”欧阳德闷头一屁股坐在板凳上。

    “也就一女娃子,能吃多少粮,牙缝里省一点,烧稀饭时多加碗水的事儿。”徐二婶安慰道,“再说,你们有一儿,不正好缺个闺女吗?将来也能给小超做个伴儿”。

    “可咱要是养大了,她亲爹亲妈来给要回去咋办?”徐二婶的一番话,说得女人心宽起来,可一转念又有些担忧。

    “不能,”徐二婶拿起那纸条看了又看说,“你瞧瞧,连生辰八字都没留,也没啥信物记号什么的,这是铁了心不会来寻的。娃这么小,不认人,养大了你们就是她的亲爹亲妈。”徐二婶斩钉截铁地说。

    女人心头一喜,忙把婴儿一把抱在怀里,像是怕被谁抢走了一般。

    “小超,把小娃娃留下来给你当小妹,喜欢不?”徐二婶把小超抱起来坐在自己腿上问道。

    “喜欢,下次二奶奶再给我好吃的,我就分给小妹一半儿。”小超眨巴着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奶声奶气地说。

    “哎哟,我的乖孩子,你咋这么懂事,这么心疼人呢?”徐二婶说着狠狠地亲了小超的圆脸蛋一口。

    “我说德子,你听听,这女娃子要是能跟小超对脾气,那可真是跟你家有缘分,老天爷安排的事儿,是好事儿,你就别往外推了。”徐二婶接着说,“我看,这事儿就这么定了。明儿个你到村长家去说一声,算是报个备,我也去一趟给你们做个证明。”

    “那……也成吧……”欧阳德瓮声瓮气的答道,这边的女人,脸上漾出了笑容。

    “二婶子,您给取个名吧。”女人央求道。

    “哎哟,这女娃子虽命苦被丢掉,可到了你们家也算是转好命了,咱不求将来大富大贵,只求平平安安,让这好命越长越旺气,就像咱山里的杜鹃花一样才好呢。”徐二婶喃喃地说着,“咱就取名欧阳鹃,小名叫‘鹃鹃’可好?”

    “鹃鹃,鹃鹃”,女人念叨着,“俺有闺女了,俺闺女叫鹃鹃。”

    “哦,俺有小妹了,俺有小妹了……”小超也开心地叫了起来。

    就这样,这个女娃就在欧阳家生存下来。欧阳德夫妇以质朴的情怀给了这个女孩无私的爱,两个孩子在这个虽然清苦但却其乐融融的家里健康快乐地成长。

    转眼小超六岁了,到了上学的年纪。他们村子小,没有学校,欧阳德就送儿子到邻村的小学去上学。这小超孩子十分争气,喜欢读书,不管刮风下雨,从不间断,在班上年纪虽小,但成绩却数一数二,深得老师们的喜爱。每次学校发奖状,总少不了欧阳超。夫妻俩喜在心头,下定决心不论多困难要一直供儿子读书,将来做个有出息的人。

    等鹃鹃到了上学的年纪,夫妻俩又起了矛盾和分歧。欧阳德觉着鹃鹃毕竟不是亲生,而且女孩子家就是读书识字又能咋样,以后还不是嫁人,花那钱不犯着,再者家里两个孩子上学花销太大,实在供不起。将来小超得念高中、大学,不能因为鹃鹃影响了小超。

    女人觉得男人说的在理,可又觉着鹃鹃要是大字不识一个,一辈子不就白瞎了吗?虽不是亲生的,可这么些年养下来,也觉得跟亲生的差不多,更何况,这女娃子乖巧伶俐,模样也出众,小小年纪就知冷知热,才五六岁知道帮着娘喂鸡、喂猪,烧火,扫地,有时还让娘坐下给娘锤锤腿,捏捏肩,甭提多心疼人了。

    都说闺女是爹娘的贴身小棉袄,此话看来不假,多少次,女人在男人跟前说真没白疼这个妮子。最终男人还是拗不过女人,答应也送鹃鹃去上学。不过男人提了个条件那就是最多让鹃鹃读完小学,不做睁眼瞎就行了。女人说了句“管”,这事儿就这么定下了,于是鹃鹃获得了宝贵的读书的机会。

    从此,小小的山村多了一道风景,那就是欧阳家的两个孩子一前一后背着书包上学下学。有时村里的人碰上了总要说上一句:“小超,领着妹妹上学呢!”

    没等小超回答,鹃鹃总是无比自豪地抢着说:“是哩,俺哥领着俺上学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