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团圆饼(2)
“啊啊啊啊啊——!”
毛大寿口中发出一声大吼,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汗水浸透了贴身的麻衣和床榻上的被褥,原来只是一场梦。他摸了摸肩头、腰间还有大腿根上的旧伤,似乎仍然能隐隐感受到梦境中那股锥心裂肺般的疼痛。就这样静坐了半晌,心绪渐渐平静了下来,接着他拉开床边的布帘,推开窗户,明媚的阳光泼洒进来,一时间竟然刺得他睁不开眼睛:几日办案难得休息,今日休假,竟然一觉睡到了将将正午。
今天是八月十五,也是个特殊的日子——中秋节。这节日在民间还有一个叫法——“团圆节”,顾名思义,就是一年之中阖家团聚的日子。每到这一天,漂泊在外的游子,搬运有无的客商,远行做工的脚夫仆役,都会在入夜前尽量赶回家中,与家人共享欢聚一堂的天伦之乐。金陵是帝都,人们过起中秋节来也颇为讲究,吃月饼自不必说了,赏月观灯,游街吃酒也是这金陵中秋的一大乐事。每年这一日,京城便会废除宵禁,几十万男女老少在傍晚时分便会赶着走出家门,一时间满城的街面上人潮翻涌,衣冠辐辏,酒肆、饭庄、歌楼、茶馆,个个生意好得不得了。富裕一点的人家,往往在河坊边的高档饭庄定桌酒饭,全家人齐聚一堂,一边吃着美味,一边静静看着秦淮河水贴着河坊缓缓流淌;寻常一点的人家,多是一家子人围在石桥边、河岸上,一齐观赏金陵城景色中的一绝——“淮水流灯”,也算是一种穷人的消遣。附近府县的行脚商贩若是想多赚几个钱,便会携着货物车马在白天提前登记入城,待到晚上去到最繁华的大市街、大中街、承恩寺等处支起摊位,来凑这中秋夜市的热闹。总之,每年的今天,金陵城的奇观盛景,繁华富丽,让人仿佛置身梦境一般,迷恋着,陶醉着,久久不愿意醒来。
毛大寿已是年近不惑,却依旧孑然一身,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家人可以团聚。不过,今天这节日实在重要,又是难得休假,该过还是要过的,起码可以出去逛逛走走。想到这,他匆匆洗了把脸,换上一身常服,戴了顶斗笠出了门。他住的这个宅子,是前几年租下来的,就在织锦一坊旁边,出了门往前走个几百步,便是江宁县衙。过了县衙往北走,就是大中街,左近一圈建筑——承恩寺、府学和洞神宫的周围,聚集了京城东南一片最繁华的街市。
毛大寿绕着这片街市漫无目的地闲逛,不多久来到了洞神宫边的昇平桥上。昇平桥是一座横跨淮水的青石板桥,造型天然古朴,不假雕饰,桥面亦不甚宽,仅能容三四个人并肩而过。然而就是这座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石桥,每年一到中秋节晚,便成了“淮水流灯”的绝佳观赏之处。“淮水流灯”与“幕府霜叶”“石城瑞雪”、“乌衣夕照”、“后湖霞波”、“天印樵歌”、“凤台秋月”、“画舫听雨”这几处景观并称“金陵八景”,而八景之中,又以这“淮水流灯”最为华美壮丽,且一年之中只有中秋一日可睹,殊为难得,故而位列八景之首。每年中秋入夜,金陵城的各家各户都会将点燃的蜡烛放进一只只小小的木船,再以小皮纸做灯罩封顶,做成“河灯”。戌时一到,这些河灯便会被放入秦淮河,到那时几万只晶莹闪烁的河灯沿秦淮水顺流而下,将整条淮水装点成一条流光溢彩的锦缎。两岸无数的游人都会驻足在昇平桥头,静静地目送着几万只河灯流向大江,流去远方。
自打圣上建都金陵,放河灯的习俗便流传开来。有人说,刚建都那年的中秋,圣上为了超度历年征战中死去将士的亡魂,命内关监打造一千只河灯放入御河,后来河灯流出御河,顺着九曲青溪散入淮水,蔚为壮观。自此民间也开始流传起放河灯的习俗,只不过老百姓放河灯,更多的是对生活的祈福和家人的祝愿。关于“淮水流灯”,民间还流传着一个忧伤动人的故事:曾经有一个名动京师的大才子,本是生于钟鼎之家,自打小锦衣玉食,本该无忧无虑;可惜他生下来的时候,双腿残疾,行动不便,因此一直以来只能深居家中,性情也变得郁郁寡欢。这个大才子每年唯一一次出门,便是在中秋节由家中的仆役抬着来到这昇平桥头。他不但要观灯赏灯,还要亲手填一首词放入灯中沿河飘荡。为了得到才子真迹,每到他放灯时,无数观灯人在昇平桥的下游划着漆板,竞相拦截这只藏有真迹的河灯。再到后来,举城若狂,据说若有此人真迹,可抵千金。然而就在他昇平桥赏灯填词的第十三个年头,竟在归家的路途中溘然长逝,去世时年纪未及不惑,自此十三首河灯填词也成了绝笔,当真令人嗟叹。就在他去世那夜,有人截到了他放的最后一只河灯,是只填了半首的《卜算子》:
幕府山前月,秦淮水上灯。昇平桥头十三载,便了了此生。
更让人惊异的是,不知怎的,自打这位才子离世的消息传开以后,每年中秋节晚的昇平桥头更是人流倍增,放灯赏灯的活动愈发火热,似乎每一个人都想在此处附庸一分风雅。
“今天新出的团圆饼哎!有甜栗子馅的,枣泥馅的,莲藕馅的,还有红豆沙白豆沙绿豆沙梅子豆沙桂圆豆沙......”
一声响亮的吆喝从不远处悠悠地飘了过来,打断了毛大寿的思绪。他循着声音望去,应该是从洞神宫后门门口的一个小摊位传来的。伴随着吆喝声一起飘来的,还有栗子、枣子的甜香,莲藕的清香,豆沙的浓香。“团圆饼”就是月饼的俗称,外裹面皮,内甜各式馅料,一个饼往往做得有脸盆大小。每到中秋,寻常人家往往都会买一两个团圆饼,全家人坐在一起分食赏月。自己虽然是孑然一身,享受不到这份天伦之乐,但节还是要过的,饼也是要吃的,再说了,闻这味道,这家的饼似乎做得极好吃,想到这,毛大寿心里微微一酸,嘴角下垂露出了一丝苦笑,慢悠悠地向摊子踱了过去。
摊前“五哥月饼”的招牌煞是惹眼,不同口味的月饼被分成一摞摞,整齐地码在木桌上,“甜栗”,“枣泥”,“绿豆沙”......十几个写着字的小木牌插在每摞最上面的月饼上,把馅料标示得清清楚楚。
“客要来个尝尝吗?”伙计见来了顾客,赶忙满脸堆笑地招呼上了,“咱这啥馅的饼都有,今儿早上刚出锅的,特别香。要不我切块绿豆沙的,客尝一尝?”
“不用尝了,就给我来个甜栗子馅的吧!”
“好嘞,客等着,我给客拿个最底下的!客看看,这个饼还是温的,回去用火热一热,贼香。”伙计喜笑颜开地撸起袖子,从一摞月饼的最底层拿起了一个,用褐色的麻纸裹好,再在最外面系上麻绳,“客,给您包好嘞,一共是十二个青蚨。”
“这么贵......”毛大寿小声嘀咕了一句,便掏出了荷包。
“客尝尝就知道了,值这个价,值这个价!”伙计脸上依旧堆着笑,忙不迭地说着。
毛大寿从怀里掏出几枚铜钱递给了伙计,接过包好的月饼转身正欲离去。没迈出两步,突然听到身后传来另一位顾客的声音。
“团圆饼怎么卖?”
“十二青蚨一个。客要不要尝一尝?”
“不用了,我要个酥皮桂花馅的。”
“好嘞!”
“酥皮桂花馅”,听到这五个字,毛大寿的心中泛起一丝怀疑:刚刚在摊子上看到了十几种不同馅料的月饼,唯独这“酥皮桂花馅”,他确信自己没有看到过,而且这段对话也有问题,这个顾客上来就点名要买“酥皮桂花馅”的月饼,伙计的声音也是冷冷地,完全没有了刚才招待自己的那股热情。换成其他人,可能不会在意;然而这个疑点正好撞到了毛大寿身为情报人员的本能,这难道是一段接头的暗号?
他不由得转身停在了旁边的一个廉价玉石摊前,一边假装挑选着玉石,一边压低斗笠,将眼角的余光探出冒烟,暗中观察“五哥月饼”摊的一举一动。只见刚才卖他月饼那伙计先是用不易察觉的警惕眼神扫了一下四周,见没人注意,便从木桌底下掏出了一个用油纸包好的东西递给了这个顾客,顾客付了钱便离开了。刚刚看到的这些举动,再次加深了毛大寿的怀疑。他不动声色地继续挑选着玉石,眼梢却一直留意着刚刚买月饼的那个顾客,直到这人走出了几十步,他才放下手中的玉石,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
二人一前一后离开洞神宫的市集,跨过昇平桥,又一路向东路过上元县衙、和宁院和中正街口,最后拐进了中承街。这片街坊是靠近皇城的好地段,住的多是些郎中、商人一类的富裕人家,因此也称得上是干净整洁,环境清幽。毛大寿刚要尾随着这人进中承街,蓦地感到身后有些响动,还没来得及回头,就感到有一只浑厚的大手拍了拍自己的肩膀。没想到在自己跟踪别人的当口,竟然还有人在跟踪自己,毛大寿抬起左手,化作掌势向身后拍去,拍到一半,却听到了一声异常熟悉的声音。
“呦,司丞,你也在?”说话人的声音浑厚粗壮,还夹杂着一点蒙古口音,原来拍自己后背的这个人,竟然是巴尔思。
“你怎么在这?”毛大寿收住掌势,一回头便瞅见了巴尔思那副粗壮健硕的身影,心中不由得大吃一惊,“不是让你去守火药局和军器司吗?”
“嗐,别提了......”巴尔思清了清嗓子,作势要说开去,嗓门依旧像刚才那么大。毛大寿边听边转过头去,却感到了一丝不对劲,被跟踪的那个人显然听到了巴尔思的声音,也意识到了有人在跟踪自己,快步疾走开始变成一路小跑。毛大寿将手指放在嘴唇边,对着巴尔思做了一个安静的手势,然后指了指正一路跑远的猎物。
“愣着干嘛!还不快追!”毛大寿用命令的口气朝巴尔思说道。
巴尔思不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但此时也来不及细想。只见他一个俯身直冲,身子像离弦的箭一样弹了出去。
前面的那人越跑越快,巴尔思也越追越急。他的身材本就敦实厚重,奔跑不是强项,追着这人穿过三四个小巷以后,就已经开始气喘吁吁。眼看再过一个巷口对方便要跑到主街上,到时候街上人流如织,恐怕就再也抓不到了。此时的巴尔思已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更是被落下了四五十步。只见被追赶的人回过头来,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同时脚下不停步地继续朝主街上跑去。却没成想就在这一刹那间,一个高大的身影突然从斜刺里冲了出来,自己还没来得及反应,只听“咣”的一声,头上一记重拳挨得结结实实,眼前一黑,整个人啪的一声晕倒在地。
巴尔思猫下腰,双手扶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抬头一看,只见追的那人躺在地上,似乎已经没了知觉,旁边一个人倒背着双手笑吟吟地看着自己——正是毛大寿。
“跑得不够快,战场上可是会把小命丢掉的!”
巴尔思没有理会毛大寿的打趣,而是走到了地上躺着的这个人近旁,他俯下身,对着这人仔细端详了一会儿,突然一把撕开这人的上衣,一个硕大的火焰纹身赫然出现在了眼前。
“圣火纹章!”二人同时惊呼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