阡陌天涯

第六章

    夜里莱洛发起了高烧,小脸烧得通红,浑身滚烫,不安地翻来滚去,满嘴听不懂的胡话,紧攥着觅宁的一根手指不放,一迭声叫着“……阿杰—阿杰……”,掰都掰不开,小奶狗哼哼唧唧直舔她的脸,请军营里的军医苏大夫过来看诊,开了药,让倚云来煎。

    她很不配合,觅宁扳着她的头掰开嘴强逼着灌她喝下发苦的药汁,这么一通折腾下来,天都快亮了,觅宁感觉自己捡了个大麻烦回来,长这么大还没为谁这么淘神费力过,一连好几天都没睡好,这下还受了伤,他真是累极了,就这样靴子都没脱往褥子上一歪。

    外面刮了很大的风,呜嚎呼啸,飞沙走石,天地间混沌灰蒙一气,啥也看不清楚,仿佛世界末日般。继而又是打雷又是闪电的,下起滂沱大雨,感觉瞬间跌入雨窟,走进泼天泼地的雨国,温度暴跌,转眼由夏入冬的肃杀寒凉。

    起大风时,睡眠很警觉的觅宁听着外面的喧哗声,问那克怎么了,听闻粮草辎重那边有情况,立马起身,带起一身沙尘,径直挤出了门帘已被固定死的营帐。

    护城河里的水很快平上地面,地上积水暴涨,一时疏泻不畅,四下恣意,水很快齐脚脖子,不多会到膝盖,地势稍微低些的很快到大腿。

    积水涌进家宅,沉重的木盆木桶都飘起来,尽量缩家里不敢出门的大凤国百姓惊恐无措,听得外面凌乱听不真切的嘈杂,似乎有人疾呼大喊:“快!快点!乡亲们!大伙一起往城边的西山上去!快走呀!”“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呀!乡亲们!”

    隔着瀑布般倾倒的雨幕,很多人探头探脑一番,终于下定决心,拖家带口,手提肩扛,走出轻易不敢出的门,鼓起勇气顶着倾盆大雨,逆着狂风,聚在一起相互掺扶着涉水往西山方向艰难行进。

    这家主人瘸着腿,刚把门开了一道缝,探头准备跟走过屋前的人问句话,风像个调皮捣蛋的小魔头,猛然一抽,把门撞开,被裹挟的雨水刮了一满屋,惊吓得赶紧招呼家人过来合力把门顶着,又拖来沉甸甸的木桌怼上。

    一家人脸色蜡黄、神情凄惶,抬起湿漉漉的袖子擦拭混合着灰尘顺着前额往下淌的雨水,听着外面的动静,望望之前接漏水的盆桶都快漫出来了,一时怔怔,相对无言。

    九岁的女儿小禾站在积水里,忙着收整着被刮得七零八落的杂物,拂去厚厚的沙尘,特意把爹以往出门摆摊的笔墨纸砚收好放背笼里,挂在避雨的土坯墙上。

    随着积水渐涨,他们爬上了桌子,听着外面声势依然浩大的雨,渐渐岑寂的人声嘈杂,妇人怀里抱着小儿子牵着女儿,焦虑不安道:“我说当家的,我们还是跟着去西山吧。”

    男主人从门缝望去,水雾迷茫,啥也看不见,安慰道:“再等等再等等,等雨势小点吧。”

    留着锅盖头穿着蓝布小褂小裤的五岁小儿子调皮,挣脱开母亲的怀抱,坐在桌边探脚划水,边划拉边笑嘻嘻,俯身摸到一个漂过来的山核桃,像捡到宝似的,连啃带咬,两个大门牙直啃山核桃嘎嘎作响,嘻嘻哈哈乐得大脑袋一晃一晃的,摆腿把漂过来的木桶踢开,等飘过来再踢开,他玩得不亦乐乎。

    这妇人瞅着,抹了抹眼泪,俯下身,探手招呼着:“狗剩,来。”

    他转过脸来冲她笑,笑得见牙不见眼,嘴角挂着哈喇子,小手一撑,起身张手朝娘扑去,脑袋抵在娘怀里一蹭一蹭的,一迭声喊着:“娘娘娘…”

    把手里的山核桃献宝似的放在那妇人手中,瞅瞅核桃抬眼望望娘,黑亮如龙眼核的瞳仁里闪着光,眼里盛满了欢喜笑意。

    妇人从怀里摸出块粗粮饼子,饼子硬邦邦的很粗糙,她让女儿撩起自己的裙角接着,有些费劲地掰成四块,最大的给男人,次大的给儿子,一块给女儿,自己捏着最小块的,把洒落的碎渣子拢起来抖在女儿手心里,女孩高兴得眉眼都有了光彩。

    有了吃的,氛围一下子热络了不少,狗剩啃着发涩的饼子光着的脚丫子直兴奋地把桌面跺得咚咚响,小禾蹲下身低头伸出手指把狗剩吃漏的碎屑从湿漉漉的桌面上蘸起来放进嘴里砸吧着。

    当爹的瞪了他一眼,呵斥他:“别乱蹦哒!”

    狗剩闻声看向他爹,见他板着脸,扁扁嘴,下意识往娘身边靠去,那妇人揽住他,抚摸着他的头:“我的幺儿,乖,别怕。”

    又抬头嗔怪地扫了一眼男人:“好端端的,你冲孩子发什么火呀。”

    “我…”男人有些尴尬道:“我这不是怕他太淘气,饿得快嘛。”

    妇人正欲把这角饼子往嘴里送,听这话一霎红了眼眶:“都怨你都怨你都怨你!好好的,干嘛非得往城里来,要是在乡下,无论如何,也不至于短了孩子一口吃的,现在好了,钱没挣着,连门都不敢出。”

    男子叹了口气:“谁能想到啊,谁能想到,我们乡下老是闹土匪,不得安生,都说这济安都城几百年了,天子脚下最是安全,早年草原上的鞑靼几次南下都没攻下这里,我可是费尽心血,花光了积蓄,卖了乡下的一切才托关系搬到这里的呀,本以为这下可以过上安稳日子了,这次居然说沦陷就沦陷,连我们的万岁爷都成了俘虏,这有什么可说的呢。”

    妇人听了侧耳注意着外面的动静,回过头紧张地拉拉他袖子:“当家的,话可不敢乱说呀。”

    男子有些愤然,提高了音量:“我有什么不敢的,里长当初怎么说的,猛军打过来了,国家要征税,要保家卫国,我可是把心苦积攒的钱全捐出去啦!全捐啦!旁边赶牛车的李二连牛都被牵走了,前街张大爷三个儿子都去军中报到了,东边赵员外捐了三百两银子,我们满心盼望着大凤朝的军人们能把这群土匪赶回北边去,刚交上去没几天,猛军说破城就破城,张大爷的三个儿子就这么成了俘虏被砍死了……”

    妇人脸色煞白,浑身哆嗦个不停,一直试图让他别说了,他却收不住,儿子懵懂地仰头望着他,“爹!”一旁的小禾猛然高声叫道,这声爹骤然在耳边炸响,炸得他猛一惊,回了神,收敛了激愤,塌下肩膀,耷拉着脑袋,整个人委顿了大半截。

    狗剩晃着娘的手,嘴里嘟囔着:“渴,娘,渴,我渴,要喝水。”

    这妇人望望屋里快淹到桌腿大半的混浊积水,望望漂浮着的杂物,叹了口气,这男子却伸手打横抱过狗剩道:“来,儿子,我们尝尝这无根水。”

    “爹,啥叫无根水呀?狗剩很好奇道。

    男子把狗剩的头送出去,往漏雨的地方凑,道:“这无根水从天上来,喝了让老天爷保佑保佑狗剩。来,儿子,张嘴。”

    狗剩把嘴长得老大,伸出了舌头,风一斜,雨滴就砸到他眼睛上,“啊呀!”他赶紧伸手抹了抹,笑得咯咯的,觉得这无根水再跟他玩似的,他遮挡着眼睛伸长了舌头去舔砸下来的雨滴,起初被呛了好几下,嚷着“好玩”,拍着手,让爹再来,一家人都被带笑了。

    伸长舌头够了老半天,这雨滴看着漏得欢快的,真到嘴里却没几滴,舌头都酸了,嘴巴也发酸,才感觉喉咙不这么发干,狗剩让他爹放他下来,伸手够头囫囵擦着脑门上的水,一本正经道:“爹,这想把无根水喝到嘴里可真是不容易呀。”

    爹也扯着袖子给他擦着湿漉漉的头发,感叹道:“这年头谁活着容易呢!”

    直到陷入漆黑,雨势反而急了几分,各种原因滞留家中没去西山的人越发绝望,这家人爬上房梁,之前站过的桌子早已看不见,一阵紧似一阵的雨脚里,似千军万马来袭,一直在逼近逼近逼近,房顶好像都在晃动,这煎熬的恐惧让妇人崩溃,她抱着瑟瑟发抖的孩子埋怨道:“早说去西山去西山,你非不去,现在好了撒!想去也去不了,我可怜的孩子呀!”

    说着说着满腹伤心,垂头啜泣,越哭越凶,小禾也陪着抹眼泪,狗剩迷迷瞪瞪“哇”地一声也哭了,就着外面越发猛烈的狂风暴雨,娘几个搂在一起哭得更厉害了。

    男主人也捶着头,怪自己糊涂,白天没跟着走,被哭声吵得脑子发胀,一再试图安慰,却不管用,他感觉烦闷,心口堵得慌,抬手给了她一手脖子,厉喝了一声:“你这娘们,人还没死呢,嚎什么丧!”

    这时一道闪电划过,房子剧烈抖了抖,才惊觉不知何时那边墙裂开了一个大口子,妇人抬眼直愣愣看着,怀里的狗剩抬手她擦着眼泪,冷不突笑了,拖着鼻音童声稚气道:“娘,你别哭,等狗剩长大了保护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