霛石录

第十一回

    天已经快亮了,淡淡的月还挂在树梢,朦胧的星却已躲入青灰色的穹苍后。

    青石板的小路上,结着冷冷的露珠。

    登峰赤着脚,穿过院子,冷冷的露水从他脚底一直冷到头顶。

    他忽然变得很清醒,简直从来也没有这样清醒过。

    墙并不高,墙头也种着花草。

    花香在清冷的丽风里泌入心扉。

    登峰掠了出去,在墙角穿起了他的靴子,再把从花盆里倒出来的东西放回衣袋里,抬起头,长长呼吸着这带着花香的晨风。

    他忽然发现南湖在凌晨看来竟比黄昏时更美。

    他沿着湖岸的道路慢慢的走着,领略着这新鲜的湖光山色。

    他一点也不急,就算再走三天三夜才能走到他亦乐山庄也没关系。

    那狡猾而美丽的女人醒来后,发现那花盆又变成空的时,脸上会有什么样的表情呢?

    想到这里,登峰忍不住笑了,心里虽然难免也多多少少有些歉意,但那种秘密的、罪恶的欢喜却远比歉意更浓得多。

    他忍不住伸手入怀,将那些失而复得的东西再拿出来欣赏一遍。

    他怔住。

    荷包里居然又多了两样东西。

    一串比龙眼还大的明珠,一块晶莹的玉牌。

    这样的珍珠找一颗也许还不难,但集成这样一串同样大小的,就很难得了。

    玉牌也是色泽丰润,毫无瑕疵。

    登峰当然是识货的,一眼就看出这两样东西都是价值连城的宝物。

    这两样东西是哪里来的?

    登峰很快就想通了,文瑜一定早已将她那花盆当做她秘密的宝库。

    在他之前,想必已有人上过她同样的当。

    登峰又笑了,他实在觉得很有趣。

    他当然并不是个贪心的人,但是用这法子来给那贪心而美丽的女人一点小小的惩罚,也并不能算是问心有愧。

    何况,现在他就算想将这些东西拿去还给她,也找不着她那秘密的香巢了。

    事实上,他也不想再去惹这麻烦。

    “这些东西本来就不是她的,要还也不能还给她呀。”

    登峰叹了口气,最后终于得到了这结论。

    于是他就将所有的东西全都放回他自己的衣袋里。

    他对自己处理这件事的冷静和沉着觉得很满意,非常满意,简直满意极了。

    他觉得自己实在也应该得到奖励。

    ☆★☆★☆★☆★☆★☆★☆★☆★☆★☆★☆★☆★☆★

    天色又亮了些。

    一声“欸乃”,柳荫深处忽然有艘小艇荡了出来。

    撑船的渔娘年纪并不太大,赤足穿着草鞋,头上戴着顶大笠帽,远远就向登峰招呼着道:“公子是不是要渡湖?”

    登峰又发现自己的运气实在不错,他正不知道该走哪条路回去,刚想找条船来渡湖,渡船立刻就来了。

    “你知道亦乐山庄在哪边?”

    当然知道。

    西梁的渔娘,又有谁不知道亦乐山庄的。

    于是登峰就跳上了船,笑道:“你渡我过去,我给你十两银子。”

    他自己觉得很快乐时,总是喜欢让别人也分享一点他的快乐。

    快乐本是件很奇怪的东西,绝不会因为你分给了别人而减少。

    有时你分给别人的越多,自己得到的也越多。

    谁知这渔娘非但一点也没有欢喜感激之意,反而翻起了白眼,瞪着他道:“你莫非是强盗?”

    登峰笑了,道:“你看我像是个强盗?”

    渔娘冷冷道:“若不是强盗,怎么会渡一次湖就给十两银子?”

    登峰道:“你嫌多?”

    渔娘道:“本来嫌多的,现在却嫌少了。”

    登峰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渔娘道:“你的银子既然来得容易,要坐我的船,就得多给些。”

    登峰眨了眨眼,道:“你要多少?”

    渔娘道:“你身上有多少,我就要多少。”

    登峰又笑了,道:“原来我不是强盗,你才是强盗。”

    渔娘道:“你现在才知道,已经太迟了。”

    她长篙只点了几点,船已到了湖心。

    登峰看着她,道:“这真是条贼船?”

    渔娘冷冷道:“哼。”

    登峰道:“听说贼船上若要杀人时,通常有两种法子。”

    渔娘道:“你知道的事倒真不少。”

    登峰道:“却不知你是想请我吃板刀面呢,还是要把我包馄饨?”

    渔娘道:“那就得看你的银子是不是给得痛快了。”

    登峰道:“善财难舍,要拿银子给人,怎么能痛快得起来。”

    渔娘冷笑道:“那么看来我只好先请你下去洗个澡。”

    登峰道:“不用客气,我刚洗过。”

    渔娘不等他的话说完,已忽然跳起来,一个猛子扎入水里。

    接着,这一条小船就在湖心打起转来,转得很快。

    登峰居然还是一点也不着急,喃喃道:“只打转还没关系,翻了才糟糕。”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小船果然已翻了身。

    谁知登峰还没有掉下去。

    船要翻的时候,他已凌空跃起,等船底翻了天,他就轻飘飘地落在船底上,喃喃道:“翻身还没关系,沉了才真糟糕。”

    突听“咚”的一响,船底已破了个大洞,小船立刻开始慢慢的往下沉。

    登峰还是没有掉下去。

    撑船的竹篙,飘在水面上,他突然掠过去,脚尖在竹篙上轻轻一点,竹篙就跟着向前滑出。

    他的人已借着这足尖一点之力,换了一口气,再次跃起,等竹篙滑出三丈,他又掠过去用脚尖一点。

    换过三次气后,他居然已轻飘飘地落在岸上,喃喃道:“看来船沉了也不太糟糕,只不过真有点可惜而已。”

    只听“哗啦啦”一声水响,那渔娘已从水里冒出头来,用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看着他。

    登峰背负着双手,微笑道:“现在水还很冷,洗澡当心要着凉。”

    渔娘又瞪了他半天,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果然是好轻功。”

    登峰道:“马马虎虎还过得去。”

    渔娘沉下了脸,冷冷道:“只可惜你空有这样的一表人材,偏偏不学好。”

    登峰失声笑说道:“是你不学好?还是我不学好?”

    渔娘却长叹了口气,淡淡地道:“我本来还想保全你,指点你一条明路的,现在看来你已只有死路一条了。”

    登峰也叹了口气,道:“先要请我吃板刀面,又要请我下湖洗澡,这也算是指点我的明路?”

    渔娘冷笑一声,一低头,又扎入了水里。

    登峰突又唤道:“等一等。”

    渔娘慢慢的从水里露出头来,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登峰笑了笑,道:“我忘了谢谢你。”

    渔娘皱眉道:“谢谢我?”

    登峰微笑道:“不管你说的话是真是假,我一样还是要谢谢你。”

    他的微笑纯真而坦诚,用这种笑容对人,永远都不会吃亏的。

    渔娘看着他,过了很久,忽然又叹了口气,道:“像你这样的少年郎,死了的确有点可惜。”

    登峰笑道:“我也不想死。”

    渔娘沉吟着,道:“你现在若赶到龙华观去找素心女真,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登峰苦笑道:“我活得好好的,你为什么总是说我快要死了呢?”

    渔娘道:“你难道已经忘了你自己都做过什么事?”

    登峰皱了皱眉,道:“我做了什么事?”

    渔娘沉着脸,道:“你得罪了个不能得罪,也不该得罪的人。”

    登峰想了想,恍然道:“你说的是那四个道姑姑?”

    渔娘仿佛已觉得自己话说得太多了,一翻身,就没入水里。

    登峰道:“龙华观又在什么地方呢?你不告诉我,叫我到哪里找去?”

    他说话的声音虽大,只可惜湖面上早已没了那渔娘的影子,连小船的影子都已看不见了。

    登峰叹了口气,苦笑道:“是不是我的运气已渐渐变坏了?”

    ☆★☆★☆★☆★☆★☆★☆★☆★☆★☆★☆★☆★☆★

    看来登峰的运气还没有变坏。

    一辆乌篷大车停在南湖岸边,这种乌篷车正是西梁城最常见的代步。

    登峰过去问道:“这辆车可是在等人么?”

    赶车的女子圆圆脸,满脸和气,笑着道:“就等着你走来咧!”

    登峰道:“你可知道城外有个龙华观?”

    赶车的女子笑道:“公子找着我,可找对人了。我前天还送城里的夫人上香去着。公子就上车吧,保险错不了的。”

    马车走得并不慢,但那龙华观却真不近。

    最后那车夫终于停下车道:“龙华观就在前面树林里,公子请下车吧!”

    前面一片桃林,小溪旁有个小小的庙宇,此刻已近黄昏。道观里隐约有诵经声传出,想是道姑们正在做早课。

    道观的门,是开着的,登峰走了进去,观内诵经之声不绝,一位乌衣白袜的道姑,却幽然站在梧桐树下的阴影里,似乎正在悲悼着红尘中的愁苦,到了这种地方,登峰的脚步也不觉放轻了。

    他蹑足走过去,试探着问道:“不知素心大师可在庵里?”

    那乌衣道姑瞧了他一眼,合十道:“贫道正是素心,不知施主从何而来?为何而来?”

    登峰微笑道:“在下受人指点,前来拜访大师的。”

    素心道:“哦?是谁叫你来的?”

    登峰道:“那人我不认得。”

    素心仿佛也觉得这件事有点意思了,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登峰道:“是位摇船的渔娘。”

    素心道:“摇船的?”

    登峰道:“也许她本来并不是,只不过我看见她的时候,她是在摇船。”

    他笑了笑,接着道:“无论谁要打扮成渔娘,都不太困难的。”

    素心道:“他长得是什么样子?”

    登峰道:“黑黑的脸,年纪并不太大,眼睛发亮,水性也很高。”

    他苦笑着,接着道:“我若到了水里,现在说不定已被她淹死。”

    素心忽然叹了口气,道:“我就知道一定又是她。”

    登峰道:“她究竟是什么人?”

    素心笑道:“是个爱管闲事的人,天下只怕再也没有人比他更喜欢多管闲事的。”

    登峰笑道:“我同意。”

    素心看着他,看了很久,才问道:“真是她叫你到这里来的?”

    登峰道:“嗯。”

    素心道:“你杀了人?”

    登峰又忍不住笑了,这笑,就等于是否认。无论谁杀了人后,都绝不会像他笑得这么纯真。

    素心笑了笑,道:“我看你的样子也不像杀过人的。”

    她好像松了口气,但很快又接着问道:“你最近做了件大案?”

    登峰摇摇头,笑道:“我看来像强盗?”

    素心道:“是不是有仇家追捕你?”

    登峰道:“没有。”

    素心道:“你身上是不是带着红货,有人在打你的主意?”

    登峰道:“红货?”

    素心解释道:“红货的意思就是很值钱的珠宝了。”

    登峰道:“也没有。”

    素心皱了皱眉,道:“那么你究竟惹了什么麻烦呢?”

    登峰道:“麻烦倒好像有一点。”

    素心道:“恐怕还不止一点,否则她就不会叫你来的。”

    登峰道:“我只不过打了几个人而已。”

    素心道:“你打的是什么人?”

    登峰道:“是几个尼姑。”

    素心道:“尼姑?什么样的尼姑?”

    登峰道:“几个很凶的尼姑。可是我出手并不重,绝没有打伤她们,只不过将她们打下水了而已。”

    素心道:“为了什么呢?”

    登峰道:“我看不惯她们欺负人。”

    素心道:“她们欺负了谁?”

    登峰道:“她自己说她叫文瑜。”

    素心皱起了眉,皱得很紧,过了很久,才问道:“你以前不认得她?”

    登峰道:“连见都没有见过。”

    素心道:“你只看见那几个尼姑在欺负她,连话都没有问清楚,就把她们打下了水?”

    登峰道:“她们也根本没有让我说话。”

    素心道:“然后呢?”

    登峰红着脸,答道:“然后她就一定要请我喝酒。”

    素心的眼睛盯在他脸上,道:“你是不是喝了很多?”

    登峰道:“不太少。”

    素心道:“然后呢?”

    登峰道:“然后……然后我就走了。”

    素心道:“就这么简单?”

    登峰道:“嗯。”

    素心道:“难道你没有吃什么亏?”

    登峰笑道:“那倒没有。”

    素心展颜道:“看来你若不是很聪明,就一定是运气很不错。”

    登峰忍不住问道:“她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是不是常常要人家吃亏的?”

    素心叹了口气,没有回答登峰的问题,却道:“看来你的麻烦还真的是不小?”

    登峰不说话。

    素心道:“也许你还有一条路可走。”

    登峰道:“哪条路?”

    素心伸出青葱般的纤纤玉手,向前一指。

    她指着一扇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