霛石录

第十九回

    第二天,仍没有水。

    登峰不敢让身体里剩下的水量被太阳蒸发成汗,直到太阳已将落山时,才开始行动。

    他的人已似将萎缩了。

    人世间再高的武功,也无法和大自然的威力相抗。

    夕阳西下,登峰不时伏下来,用鼻子嗅着地上的沙,像狐狸般爬行着。

    他在找地下的水源。

    有水,就有湿气,可以闻得出。

    突然,他跳起来,捧了一捧沙粒,放入嘴里,脸上竟露出喜色。

    沙子是湿的。

    他将沙子含在嘴里,拼命吮吸着沙子的水分。

    水,虽然少得可怜,但对一个快要渴死的人来说,已足够救命了。

    他努力挖掘,拼命吮吸。

    晚上,他就睡在这微带潮湿的沙坑里。

    他的舌头虽然吮吸得舌头都发麻了,但他知道,在沙漠中,能够找到一些湿沙,已经是运气了,这沙子的水虽少,但没有它,他已经活不成了。

    第三天,他连湿沙都找不到,就几乎连路也走不动,幸好第四天清晨,他又寻着一处。

    这里沙子的水分更多,他知道自己找到了一条水脉,瞧此地的情况,距这里不远,必定有一处更大的水源。

    于是他振起精神,再往前走。

    忽然间,他瞧见远处一片青绿,竟有个绿洲。

    绿洲上的林木间,一阵阵笑声传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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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绿洲不但美丽,而且还不小,在这丑恶的沙漠中,突然出现如此美丽的地方,简直就像是神话。

    青葱的木叶间,不时有银铃般的笑声传出来。

    这难道真是神话中的幻境?魔境?

    隐藏在这青葱木叶里的,难道就是神话中那些专门诱惑孤独的旅人去吞噬的吃人女妖?

    登峰长长吸了口气,谨慎地掠过去,他现在的轻功虽已打了个很大的折扣,但无疑仍属天下一流高手。

    他轻轻掠上树枝。

    从浓密的木叶间望出去,他立刻瞧见一幅令人动心、令人迷惑、令人简直无法置信的景象。

    这里有一大一小两个清绿的池塘。

    在较大的池塘旁边,有三个华丽的帐篷,帐篷前竟肃立着几个手执金戈、甲胄辉煌的武士。

    较小的池塘旁,此刻围着几重纱幔,隔断了那边的视线,一个美丽的长发少女,正在池塘中沐浴。

    登峰的呼吸都几乎停顿了。

    此时此刻,他虽已没有欣赏美女的心情,但这浴中的少女的美丽,仍令他无法不欣赏,无法不动心。

    她那美丽的胴体,在逐渐西斜的阳光映照下,简直就像一尊最完美的塑像,一滴滴晶莹的水珠,沿着她完美无缺的脖子,滚上她白玉般的胸膛,她的笑声如银铃,笑靥如春日的百花齐放。

    还有三四个垂髫少女,有的手里拿着浴巾,有的拿着纱衣,有的拿着浴具,站在池塘边娇笑着。

    她们互相泼着水,水花也闪着金光。

    从艰苦、危险、饿渴、血腥中走来的登峰,骤然瞧见这幅景象,实在无法断定这里依旧是人间,还是天上。

    现在这情况,连登峰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那少女的脸本是对那边的,此刻她明媚的眼波,忽然向登峰这边一转,登峰立刻知道她已发现他了。

    别的少女若发现有人窥浴,一定会遮掩躲藏,但这少女眼波一转后,竟如出水芙蓉般,盈盈站起。

    登峰脸倒反而有些红了,只见这少女美丽的胴体如惊鸿一瞥,已藏进了池畔少女手中的纱衣。

    然后,她竟然面对着登峰,缓缓道:“偷看的人,你难道还是没有看够么?”

    她语声清柔婉转,如出谷黄莺。

    登峰暗中叹了口气,苦笑着跃下树来,他这一辈子,简直没有比此刻更觉得尴尬的时候。

    他实在不愿意被人认做是一个窥视的登徒子,更不愿意在这种情况下来会见一个如此美丽的少女。

    但他更不能逃,他只有硬着头皮走过去。

    那少女上上下下朝他瞧了几眼,本已充满愤怒的眼眸,似乎变得稍微和缓了一些,瞪着登峰道:“你胆子倒不小,居然没有逃。”

    登峰苦笑道:“在下虽非有意,已觉甚是惭愧,若要逃走,岂非更丢人了?”

    那少女眼波闪动,道:“那么,你是认罪来的?”

    登峰道:“正是。”

    那少女眸中有了笑意,缓缓道:“你能勇于认错,倒还不愧是个男人,但你可知道你犯的是什么罪么?”

    登峰叹道:“姑娘本该将这面也用纱幔隔起来。”

    那少女眼睛又瞪大了,怒道:“你偷看我洗澡,难道现在还想来怪我么?”

    登峰道:“在下无意闯来,又怎会知道此间有佳人出浴?”

    那少女道:“你若知道呢?”

    登峰沉吟了半晌,道:“在下若早已知道这里有像姑娘这样的佳人出浴,又知道这里有一面没有用纱幔隔起……”

    那少女道:“那你就不会来么?”

    登峰笑了笑,道:“在下纵然双腿俱断,说不定爬也要爬来的。”

    那少女这才真的怔住了——这可恨的男人,怎会有这么厚的脸皮,这么大的胆子?她简直做梦也想不到会有男人像这样说话的。

    她本该恼,却恼不得,想笑,却又忍住,旁边那几个垂髫少女,却再也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

    笑出之后,她们又发觉自己是不该笑的,板起脸孔道:“好大胆的男人,竟对郡主这样说话?”

    “郡主”这两个字,倒的确令登峰有些惊讶。

    登峰微躬身作礼,道:“在下本不该这样说的,但在下却是个男人,而且是个从来不说谎的男人。”

    郡主眼波流动,缓缓道:“想不到你竟然是个敢说真话的男人,我只听说,在许多地方,有胆子敢将真话说出来的人,反而会被人瞧不起的。”

    登峰暗中叹了口气,他自己也知道世人大多宁可看重满口谎话的伪君子,也不肯看重直言无忌的真小人。

    但他面上却只是淡淡笑着道:“在郡主这地方,是否很瞧得起敢说真话的人?”

    郡主道:“只有真本事的人才敢说真话。在我们西齐国,有真本事的人都会得到足够的尊重。”

    登峰笑道:“那么郡主便该恕在下无罪了。”

    郡主凝视着他,良久良久,面上忽又露出春花般的笑容,道:“也许我不但恕你的罪,还要将你视为上宾,但这却要看你除了胆子大之外,是不是还有别的本事了。”

    她以纤美的手挽起了头发,转身道:“你方才既未逃走,现在可敢跟着我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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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华丽的帐篷里,不时传出轻盈的乐声和欢乐的笑声,帐篷外执戈肃立的武士,目光却如鹰一般瞪着登峰。

    而这时美丽的郡主已走入了帐篷,正在招手唤他。

    登峰微笑着拍了拍这两个凶神般武士的肩膀,施施然走了进去,他心里却早已有了准备,无论这帐篷里有多么凶险,他都不会吃惊的,在这见鬼的沙漠里,他对什么都已做了最坏的打算。

    但这帐篷里却连丝毫凶险的征象都没有,事实上,这帐篷里简直可以说是世上最不凶险的地方。

    帐篷外有一片柔软而美丽的草地,帐篷里却铺着比世上任何草地都柔软十倍,也美丽十倍的地毡。

    帐篷里坐着一位卷须虬髯,头戴金冠的红袍老人。

    他并不是个很高大的人。

    他的人似已因岁月的流逝,壮志的消磨而萎缩干瘪,就正如一朵壮丽的大鸡冠花已在恼人的西风里刚刚枯萎。

    他坐在一张很宽大的太师椅上,椅子上铺满了织锦的垫子,使得他整个人看来就像是一株已陷落在高山上云堆里的枯松。

    但他的眼睛里还在发着光,他的神态间还是带着种说不出的尊严和高贵。

    他的脚下蜷伏着一条阔耳长腿的猎犬。

    看见那美丽的郡主走进来,他大笑道:“我的丹凤郡主新浴之后,变得更美了!”

    他目光一转,看到了登峰,又笑道:“但我的好女儿,你带来的这位客人又是谁呢?我记得这里附近几百里之内,都没有如此英俊的男人呀!”

    丹凤郡主抿嘴而笑,燕子般轻盈地走到西齐王身旁,弯下了腰,在他耳畔轻轻地说了几句话。

    她一面说,西齐王一面点头,一双发亮的眼睛,却始终盯在登峰身上。他面上虽带着笑,但目中却有一种慑人的威严。

    登峰也含笑回望着他,心里也开心起来。

    西齐王忽然道:“年轻人,你过来。”

    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他说的话好像就是命令。

    登峰没有走过去。

    登峰并不是个习惯接受命令的人。

    四柄金戈闪电般从他背后刺了过来。

    四柄金戈,两上两下,戈长几达两丈,执戈的武士,武功虽不高,但力道却不小,长戈刺出,如毒蛇出穴。

    一个两三天没有吃过一粒米,喝过一滴水的人,要想避开这种狠毒的暗器,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流血的惨剧,显然必将发生,但坐在两旁喝酒的那几个人,却连看也没往这边看一眼。

    似乎无论什么事,都不能令这几人动心。

    只有丹凤郡主的眼睛却睁得大大的,她看见那四柄金戈,几乎已到了登峰的背后,而登峰却一点反应也没有,她眼中不禁露出了惊惶与后悔之色,苗条的身子也像是站不稳了。

    只听“铮”的两声,金铁交鸣。

    登峰还没有动,也没有回头,但不知是怎么回事,那四柄金戈,竟被他夹在胁下。

    四个金甲武士都撞到一起,手已麻得抬不起来了。

    西齐王的眼睛却更亮了,突然大笑起来,道:“好,好功夫,果然是好功夫!我女儿果然没有看错。”

    登峰淡淡道:“但在下却看错了,在下实未看出阁下也会暗算别人。”

    西齐王大笑道:“你莫怪我,这不关我的事。”

    他拉起丹凤郡主的手,笑着接道:“这是我女儿要试试你,她说只要你能躲得过这一击,就是她的嘉宾。”

    登峰道:“在下如躲不过呢?”

    丹凤郡主抿嘴笑道:“无论如何,你现在已躲过,已是我的客人,客人总不该向主人发脾气。”

    登峰叹了口气,苦笑了一下。

    丹凤郡主嫣然笑道:“你若觉方才吃了惊,我现在替你压压惊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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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银樽古老而高雅,酒是淡紫色的。

    登峰静静地看着丹凤郡主将酒倾入古朴的高杯里。

    酒已倾满,只有两杯。

    西齐王抬头笑道:“我已有多年不能喝酒,今天破例陪这位客人喝一杯。”

    丹凤郡主却摇了摇头,道:“我替你喝,莫忘记你的腿。”

    西齐王瞪起了眼,却又终于苦笑,道:“好,我不喝,幸好看着别人喝酒也是种乐趣,好酒总是能带给人精神和活力。”

    丹凤郡主微笑着向登峰解释,道:“父王只要喝一点酒,两腿就立刻要肿起来,会变得寸步难行,我想你一定会原谅他的。”

    登峰微笑举杯。

    丹凤郡主转过身,背着她的父亲,忽然向登峰做了个很奇怪的表情。登峰看不懂。

    丹凤郡主也已微笑举杯,道:“这是家父窖藏多年的波斯葡萄酒,但望能合客人的口味。”

    她自己先举杯一饮而尽,又轻轻叹了口气,道:“果然是好酒。”

    很少有主人会自己再三称赞自己的酒,丹凤郡主看起来也绝对不像是个喜欢炫耀自己的人。

    登峰正觉得奇怪,忽然发觉他喝下去的并不是酒,只不过是种加了颜色的糖水。

    他忽然明白了丹凤郡主的意思。

    他微笑着喝下银樽中的酒,也叹了口气,道:“果然是好酒!我简直从来也没有喝过这么好的酒!”

    西齐王大笑,第一次真正愉快的大笑,道:“这的确是人间难求的好酒,但你这样的年轻人也的确配喝我这种好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