霛石录

第二十三回

    一张沉重结实的木桌子,果然被生生劈成两半,登峰却还是好生生地坐在那里,大家明明看到他动也未动,但也不知怎地,这一刀竟偏偏砍不着他。

    大汉们面面相觑,老颜突然大笑,道:“你们还没有看出来么?这是二哥刀下留情,故意先吓这小子一跳,然后再让他脑袋搬家。”

    大汉们立刻又高兴起来,欢呼笑着道:“不错,二哥的下一刀,可就不会再留情了,是么?”

    那虬须大汉擦了擦头上汗珠,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一刀怎会砍空的,只有格格干笑,道:“弟兄们瞧着,二哥这一刀就要他的命!”

    登峰忽然冷冷道:“像你这样的刀法,最多也只配用来劈桌子砍板凳,若想杀人……嘿嘿!还差得远哩!”

    虬须大汉涨红了脸,怒道:“要怎样的刀法才能杀人,你说?”

    突听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传了过来。

    一人娇笑道:“杀人的刀法,要像这样。”

    娇媚的笑声中,一道剑光自门外飞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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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豆蔻年华,明眸善睐,头上梳着两条乌油油大辫子的红衣少女,盈盈走了进来。

    少女手中一柄又长又细的剑,看来就像毒蛇一般。

    那虬须大汉也还是好生生站在那里,只是面容却在一阵阵扭曲,一双眼睛也似乎要凸了出来。

    少女淡淡地道:“现在你明白了么?”

    虬须大汉嘎声道:“我……我明白了……”

    语声未了,“哗啦啦”一声响,金刀已撒手,接着,他巨大的身子,也推金山、倒玉柱般仰天跌倒。

    他身上全无伤痕,只有眉间多了一点鲜红的血。

    致命的伤痕,竟只有一点。

    大汉们张口结舌,哪里还说得出话来。过了半晌,一个个的目光才偷偷瞟过去,去瞧窗口的箭。

    老颜一步步往后退,忍不住颤声道:“还……还不放箭?”

    那掌柜的不知何时已走出了柜台,此刻突然拎起了他衣襟,正正反反,掴了他十几个大耳光。

    老颜简直被打晕了,嘶声道:“老大……你为什么打人呀?”

    掌柜的怒道:“我不打你打谁?你方才说了什么?”

    老颜道:“我……我只不过要弟兄们放箭。”

    掌柜的冷笑道:“你要他们放箭,你可知道箭放出来后,死的是谁?”

    老颜道:“自然是……”

    话犹未了,掌柜的又是几个耳光掴了过去,这才松开手,走到那少女面前,恭恭敬敬,当头一揖,赔着笑道:“弟兄们不知道姑娘大驾光临,失礼之处,还望恕罪。”

    少女却还是笑得那么甜,那么开心,她看来就像是刚从一个春光明媚、繁花如锦的花园走过来,走进她自己的闺房似的,屋里这许多条横眉竖眼的大汉,就好像全都是她使唤的小丫头。

    少女娇笑道:“那位公子说这茶喝不得,你就去为公子换一壶来。”

    那掌柜的怔了怔,还是赔笑道:“是是是,这茶喝不得,弟兄们去换一壶来。”

    等到一人换了壶茶来,他立刻双手奉上,谁知登峰接过茶壶,就“当”地摔在地上,冷冷道:“这壶茶也不好,再换一壶来。”

    大汉们面上都变了颜色,那掌柜的却还是声色不动,脸上还是笑眯眯的,赔着笑说道:“是是是,再换一壶来。”

    他竟真的又换了一壶,又双手奉上,心里想道:“就算你不讲理,这下子可也没有话说了吧!”

    谁知登峰连闻都没有闻,“当”地,又将茶壶摔得粉碎,冷冷道:“这壶茶还是喝不得。”

    那掌柜的也真忍得住气,竟还是不停地要人换茶来,心里暗道:“我倒要看你还摔不摔得下去?”

    谁知登峰一连摔了八壶,还是面不改色。

    这时人人都已瞧出他是故意要他们的好看了,一个个额角上,不禁都沁出了黄豆般大小的汗珠。

    那掌柜的面上虽还带着笑,也忍不住道:“要怎样的茶,阁下才能入口呢?”

    登峰道:“不臭的茶,就可喝得。”

    掌柜的干笑道:“这茶难道是臭的?”

    登峰道:“哼!”

    掌柜的笑道:“兄台连一口也未喝过,怎知这茶是臭的?”

    登峰冷冷道:“只因这些人手是臭的。”

    掌柜的眼角瞟了一眼少女手中的长剑,笑道:“这些人的手莫非真的很臭,在下倒要闻闻。”

    他缓缓走过来,拉起老颜的手,脚尖突然挑起地上的金刀,反手抄住,一刀砍了下去。

    老颜惨呼一声,晕厥在地。

    掌柜的拿着老颜那只血淋淋的断手,竟真的放在鼻子前闻了又闻,面上还是满带笑容,悠悠道:“这只手倒也未见得太臭,只是有些血腥气。”

    他似乎觉得自己这话说得很有趣,话未说完,已纵声大笑起来,但除了他自己外,还有谁笑得出。

    其实他自己又何尝笑得出。

    他眼睛瞅着登峰,心里暗道:“杀人不过头点地,就算你是来找麻烦的,这样也足够了吧?”

    若是换了别人,纵然心里有气,气也该消了,一个人忍到如此地步,别人还有什么话好说。

    怎奈登峰的心肠却像是铁石铸成的,无论你怎么说,怎么做,他俱都不闻不见,神色不动。

    掌柜的终于也笑不出来了,干笑两声,走过去自己倒了壶茶,双手送到登峰面前,干笑道:“二十年来,在下都未曾亲手端茶奉客,这双手只怕还不臭,公子若肯给在下个面子,在下感激不尽。”

    登峰缓缓道:“你的手比他们更臭。”

    掌柜蜡黄的脸色,立刻变为惨白,嘎声道:“公子,你……你究竟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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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衣少女盈盈走到掌柜面前,向他嫣然一笑道:“你的手真的很臭吗?”

    这句话也问得令人哭笑不得,掌柜虽然阴沉鸷狠,一时间也答不出话来,吃吃道:“姑娘……在下……”

    红衣少女娇笑道:“瞧你这双手白白净净,怎么会臭呢?我不信……”

    她竟轻轻捧起了半天风的一只手——如此美丽的少女,如此温柔的笑容,谁又能拒绝?

    突见银光一闪,一声惨叫!

    掌柜踉跄后退三步,仰天晕倒在地。

    红衣少女手里已多了柄银光闪闪的小刀,刀尖上挑着只鲜血淋漓的断手,她银刀是如何出手的,竟连谁都没有看清。

    只听红衣少女格格笑道:“这只手倒也不太臭嘛!只不过有些血腥气而已。”

    大汉们狂吼一声,忍不住扑了上来。

    红衣少女眼波流动,用纤手划着面颊,吃吃笑道:“你们想干什么,这么多大男人,欺负个小女孩子,也不害羞么?”

    她嘴里说着话,掌中银光闪动,当先扑来的两条大汉,已在惨呼声中,仰面倒了下去,眉间鲜血如涌泉般飞激而起。

    小黄正悄悄往后退,悄悄向窗口打手势,要他们放箭,谁知红衣少女的眼波突又向他扫了过去,娇呼道:“哎哟!你们这些人真坏,要用箭射死我。”

    小黄手脚都软了,再也移不动半步。

    红衣少女却叹了口气,柔声道:“只可惜这些箭是射不死人的,不信你看……”

    她走到窗口,用两只春葱般的纤纤玉手轻轻一夹,那根箭竟立刻被她夹了出来,一折两断。

    大汉们吓得连气都透不过来。

    红衣少女娇笑道:“你们奇怪么?其实没有什么好奇怪的,活人才能射箭,死人又怎么能射得出箭来呢?”

    小黄颤声道:“你……你杀了他们?”

    红衣少女吃吃笑道:“你想,若有活人用箭对着我,我会走进这屋子来么?我的胆子又小,又没有什么本事。”

    小黄两条腿一软,倒了下去。

    红衣少女转头对着登峰,嫣然一笑,道:“你看,他们流了这么多的血,教人瞧着怪恶心的。你还不想走?难道想将这里的人都杀光不成?”

    登峰忍不住道:“你让我走?”

    红衣少女道:“你不是为了赎回‘红胆金莲’么才道这里来的么?我现在到这里来,为的就是要来接你。

    登峰皱眉道:“接我?”

    红衣少女道:“嗯!现在我既已来了,你也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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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门外竟停泊着一艘船。

    在这又神秘、又可怕的沙漠上,无论发生什么惊人的事,他们都不会奇怪,但他们实在做梦也想不到会看见一只船的。

    这里已是大沙漠的中心,船是哪里来的?

    只见这艘船长而狭,船头和船尾,都有雕刻得极为细致的装饰,华丽的船舱四面,还悬着珠帘。

    纵是烟雨西湖上最是逗人遐思的画舫,纵是月影笼纱,夜泊秦淮酒家旁的轻艇,看来也没有这艘船如此华丽。

    这红衣少女,原来就是从这艘船上走进屋里去的,难怪全身点尘不染,但这艘船却又是如何到这里来的呢?

    这简直不可思议。

    却听红衣少女道:“还发什么愣,上船呀!”

    登峰目光闪动,却没有说话。

    红衣少女笑道:“你以为这船没法子开航,是么?”

    登峰道:“嗯!”

    红衣少女笑道:“你跟我上了船,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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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船底装着两条细长的板,看来就像是雪橇,却是用极坚韧、极光滑的巨竹削成的。

    上了船后,登峰发现这艘船大半都是用竹子建成,船舱是竹编的,甲板也是,是以船身自然特别轻。

    在船下面虽看不到,但上了船后,便立刻可瞧见许多只矫健有力的兀鹰,蜷伏在甲板上。

    两个红衣童子,正用一大条一大条新鲜的肉在喂它们,等人上了船,红衣童子从腰畔解下条长鞭,“叭”地凌空一抖。

    鹰群立刻冲天飞起,无数银光闪闪的链子也被带起,链子带动船身,这艘船立刻像雪橇般在平滑的沙地上滑行起来,开始时还很慢,到后来却是滑行如飞,直如御风而行一般。

    登峰心里不禁暗暗佩服船主人构思之奇妙,要知道鹰的力量最强,有时连整只羊都能被它们凌空提起来,数十只鹰要在平沙上带动一只竹制的轻舟,自然并非难事。

    而且鹰的耐性也最大,有时为了等一个人死后去吃他的尸身,不惜在这人上空盘旋几日几夜。

    是以由鹰来御船,绝不必怕它们半途而废。

    红衣少女笑道:“你说,要在沙漠行走,还有比坐这艘船更快、更舒服的么?”

    登峰道:“哼!”

    红衣少女道:“而且你若不想见人,坐在这艘船上,就绝不怕被人发现,永远没有人能查得出这艘船行踪的,有些人骤然看到这艘船在沙漠上如风驶过,还以为是海市蜃楼,还以为是自己见了鬼呢!”

    只听船舱中一人缓缓笑道:“所以,沙漠中人都叫这艘船做鬼船。”

    这语声缓慢而优雅,随着语声,已有个人自船舱中掀帘而出,探出半个身子,却又缩了回去,笑道:“外面这么大的风沙,公子为何还不进来?”

    这人一张蜡黄的三角脸上,五官却似要挤在一堆了,颔下几根鼠须,却似被火烧过,又黄又焦,长得当真是獐头鼠目,不敢恭维,谁也想不到那么优雅动人的语声,竟是这种人发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