霛石录

第三十二回

    夜。

    无星无月,云暗风高。

    王府的灯笼在风中摇荡,卫天翔身上叮当发响。

    卫天翔走路的时候,身上总是叮叮当当地响,就像是个活动的铃铛一样。

    他当然不是铃铛。

    卫天翔是西陈王府的总管,是个很有威仪,也很有权威的人。

    王府中当然有很多机密重地,这些地方的门上,当然都有锁。所有的钥匙,都由他保管,一个身上带着二三十把钥匙的人,走路当然会叮叮当当地响。

    他的确是个值得信任的人,不但谨慎沉着,忠心耿耿,而且一身横练功夫,虽然并不是真的刀枪不入,但无论任何人都已很难能伤得了他。

    他要伤人却不难。

    他的七煞掌,已有九成火候,足可开碑裂石,击石成粉。

    王爷将钥匙交给他保管,一向都很放心的。现在他正要替王爷到宝库去取王爷最珍爱的那个白玉老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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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阶本来向上,但这时却忽然向下沉落,露出了条阴暗的地道。

    地道的入口,石像般站着两个人,以后每隔十几步,都有这么样两个人站着,脸色阴沉得就像是墙上的青石一样。

    地道里沉肃安静,因为这里已接近王府的宝库,无论谁敢妄入一步,格杀勿论!

    入了禁区后,每隔七八步,就有个由卫天翔亲手训练出的铁甲卫士,石像般执枪而立。

    这些卫士都经过极严格的训练,就算是有苍蝇飞上了他们的脸,有人踩住了他们的脚,他们也绝不会动一动的。卫天翔不但极有威信,而且号令严明,若有人敢疏忽职守,就算放了条狗进入禁区,也格杀勿论!连他自己进来时,都得说出当天的口令。

    今天的口令是:“日月同辉。”因为今天是个很吉利的日子。

    甚至连卫天翔冷峻严肃的脸上,都带着三分喜气,今天他也是王妃寿筵上的贵宾,办完了这趟差事,他就要换上华服,去喝寿酒了,所以他脚步也比平常走得快了些。

    八个腰佩长刀的锦衣卫士,跟在他身后,锦衣卫士们都是卫士中的高手,这八个更是百中选一的高手。

    卫天翔也是一个非常谨慎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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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道的尽头处,还有道很粗的铁栅。

    卫天翔从贴身的腰带里,拿出一大串锁匙,用其中三根,打开了门上的三道锁,防守在铁栅后的两个人才将这道门拉开。

    但这道门却还不是最后的一道门。

    从这里到最后一道石门之间,一共有十三道机关埋伏。整个西牛贺洲能闯过这十三道埋伏的人,绝不会超过七个。

    卫天翔终于打开了最后一重门,一阵阴森森的冷风,扑面而来。

    两尺厚的石门里,是一间九尺宽的石屋子。屋里阴森而寒冷,仿佛已到了古代帝王陵墓的中心。

    只不过坟墓里还有死人,这里面却连一只死蚂蚁都没有。

    卫天翔每次进来时,心里都有种很奇怪的想法——一个人虽然拥有这宝库中所有财宝,若是只能生活在这里,又有什么用?就算将世上所有的财宝全给他,他也不愿在这地方留一天。

    现在他还是有这种想法,他推开门走进去,只希望能快点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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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冷阴森的库房中,竟赫然有一个人。一个活人。

    这人满脸胡子,身上穿着件紫红棉袄,竟坐在一只珠宝箱上绣花。

    卫天翔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发生这种事,他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可是他面前却的确有个人坐在那里绣花,一个活生生的大男人。

    “这人莫非是个鬼?”除了鬼魂,还有谁能进入这地方?

    卫天翔只觉得背脊忽然发冷,竟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冷颤。这大胡子专心一意地绣着花,就好像大姑娘坐在自己闺房里绣花一样。

    他绣的是朵牡丹,黑牡丹绣在红缎子上。

    卫天翔终于镇定了下来,沉声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大胡子并没有抬头,淡淡道:“走进来的。”

    卫天翔道:“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大胡子道:“是绣花的地方!”

    卫天翔冷笑道:“难道你是特地到这里来绣花的?”

    大胡子点点头,道:“因为我要绣的,只有在这里才能绣得出!”

    卫天翔道:“你要绣什么?”

    大胡子道:“绣一个瞎了眼的卫天翔!”

    卫天翔仰面狂笑。他只有在怒极杀人时,才会如此狂笑。狂笑声中,他的人已扑过去,双掌虎虎生风,用的正是裂石开碑的七煞掌。他突然觉得掌心一麻,就像是被蜜蜂叮了一口,掌上的力量竟突然消失无踪。就在这时,一阵闪动的寒芒,已到了他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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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面的卫士突然听见一阵惊呼,赶过去时铁门已从里面关了起来。等他们撬开门进去时,卫天翔已晕倒在地上,一块鲜红的缎子盖着他的脸。

    缎子上绣着朵黑牡丹!

    本来应该存放白玉老虎的宝箱已经打,里面只有一张纸,纸上只有九个字:“谢谢你,你真是个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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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剑鞘轻敲着马鞍,微风吹在登峰脸上。

    他觉得很愉快,很舒服。

    他的马鞍已经很陈旧,他的靴子和剑鞘同样陈旧,但他的衣服却是崭新的。

    旧马鞍坐着舒服,旧靴子穿着舒服,旧剑鞘绝不会损伤他的剑锋,新衣服也总是令他觉得精神抖擞,活力充沛。

    但最令他愉快的,却还不是这些,而是那双眼睛。

    前面一辆大车里,有双很迷人的眼睛,总是在偷偷地瞟着他。

    他已不是第一次看到这双眼睛。

    他记得第一次看见这双眼睛,是在一个小镇上的客栈里。

    他走进客栈,她刚走出去。

    她撞上了他。

    她的笑容中充满了羞涩和歉意,脸红得就像是雨天的晚霞。

    他却希望再撞见她一次,因为她实在是个很迷人的美女。他却并不是个道貌岸然的君子。

    第二次看见她,是在一家饭馆里。

    他喝到第三杯酒的时候,她就进来了。看见他,她垂下头嫣然一笑。

    笑容中还是充满了羞涩和歉意。

    这次他也笑了。

    因为他知道,他若撞到别的人,就绝不会一笑再笑的。

    他也知道自己并不是个很讨厌的男人,对这点他一向很有信心。

    所以他虽然先走,却并没有急着赶路。

    现在她的马车果然已赶上了他,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有意也好,无意岂非更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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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风渐冷。

    秋雨忽然从云中洒了下来,打湿了他的衣衫。

    前面的马车停下来了。

    他走过去,就发现车帘已卷起,那双迷人的眼睛正在凝视着他。

    迷人的眼睛,羞涩的笑容,瓜子脸上不施脂粉,一身衣裳却艳如紫霞。

    她指了指纤秀的两脚,又指了指他身上刚被打湿的衣衫。

    她的纤手如春葱。

    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车厢。

    她点点头,嫣然一笑,车门已开了。

    车厢里舒服而干燥,车垫上的缎子光滑得像是她的皮肤一样。

    他下了马,跨入了车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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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下得缠绵而绵密,而且下得正是时候。

    在秋日里,老天仿佛总是喜欢安排一些奇妙的事,让一些奇妙的人在偶然中相聚。

    既没有丝毫勉强,也没有多余的言语。

    他仿佛天生就应该认得这个人,仿佛天生就应该坐在这车厢里。

    寂寞的旅途,寂寞的人,有谁能说他们不应该相遇相聚。

    他正想用衣袖擦干脸上的雨水,她却递给他一块软红丝巾。

    他凝视着她,她却垂下头去弄衣角。

    “谢谢你。”

    “不客气。”

    “我叫登峰。”

    她盈盈一笑,头垂得更低,轻轻道:“许云英。”

    突然间,马蹄急响,三匹马从马车旁飞驰而过,三双锐利的眼睛,同时向车厢里盯了一眼。

    马已驰过,最后一个人突然自鞍上腾空掠起,倒纵两丈,却落在登峰的马鞍上,脚尖一点,已将挂在鞍上的剑勾起。

    驰过去的三匹马突又折回。

    这人一翻身,已轻飘飘的落在自己马鞍上。

    三匹马眨眼间就没入濛濛雨丝中,看不见了。

    许云英美丽的眼睛睁得更大,失声道:“他们偷走了你的剑。”

    登峰笑笑。

    许云英道:“你看着别人拿走了你的东西,你也不管?”

    登峰又笑笑。

    许云英咬着嘴唇,道:“据说江湖中有些人,将自己的剑看得就像是生命一样。”

    登峰道:“我不是那种人。”

    许云英轻轻叹息了一声,仿佛觉得有些失望。

    有几个少女崇拜的不是英雄呢?

    你若为了一把剑就跟别人拚命,她们也许会认为你是个英雄,也许会为你流泪。

    但你若眼看别人拿走你的剑,她们就一定会觉得很失望。

    登峰看着她,忽又笑了笑,道:“江湖中的事,你知道得很多?”

    许云英道:“不多,可是……我喜欢听,也喜欢看。”

    登峰道:“所以你才一个人出来?”

    许云英点点头,又去弄她的衣角。

    登峰道:“幸好你看得还不多,看多了你一定会失望的。”

    许云英道:“为什么?”

    登峰道:“看到的事,永远不会像你听到的那么美。”

    许云英还想再问,却又忍住。

    就在这时,忽然又有一阵蹄声急响,刚才飞驰而过的三匹马,又转了回来。

    最先一匹马上的骑士,忽然倒扯顺风旗,一伸手,又将那柄剑轻轻的挂在马鞍上。

    三个人同时在鞍上抱拳欠身,然后才又消失在细雨中。

    许云英睁大了眼睛,觉得又是惊奇,又是兴奋,道:“他们又将你的剑送回来了。”

    登峰笑笑。

    许云英眨着眼,道:“你早就知道他们会将剑送回来的?”

    登峰又笑笑。

    许云英看着他,眼睛里发着光,道:“他们好像很怕你。”

    登峰道:“怕我?”

    许云英道:“你……你这把剑一定曾杀过很多人!”

    她似已兴奋得连声音都在颤抖。

    登峰道:“你看我像杀过人的样子?”

    许云英道:“不像。”

    她只有承认。

    登峰道:“我自己看也不像。”

    许云英道:“可是,他们为什么要怕你?”

    登峰道:“也许他们怕的是你,不是我。”

    许云英笑了,道:“怕我?为什么要怕我?”

    登峰叹道:“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再锋利的剑,只怕也比不上美人的一笑。”

    许云英笑得更甜了,眨着眼,道:“你……你怕不怕我?”

    她眼睛里仿佛带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仿佛是在向他挑战。

    登峰叹了口气,道:“我想不怕都不行。”

    许云英咬着嘴唇,道:“你怕我,是不是就应该听我的话?”

    登峰道:“当然。”

    许云英嫣然道:“好,那么我就要你先陪我喝杯酒去。”

    登峰很吃惊,道:“你也能喝酒?”

    许云英道:“你看我像不像能喝酒的样子?”

    登峰又叹了口气,道:“像。”

    他只有承认。

    因为他知道,杀人和喝酒这种事,你看样子是一定看不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