霛石录

第一回

    孟春元月,风仍带几分寒意。

    一个少年,一袭青衫。

    满天夕阳下,青衫少年独自一人,慢慢地走近西梁古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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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夕阳透过薄薄的窗纸照进来,照在她光滑得如同缎子般的皮肤上。水的温度恰恰好,她懒洋洋地躺在水里,将一双纤秀的脚高高地跷在盆上。

    她的右手拿着一个紫水晶酒盏,里面装着的是紫色的波斯葡萄酒。

    左手边一个用紫檀木枝做成的衣架上,挂着她那件以紫绒为面作成的紫貂斗篷。

    她喜欢紫色。

    她喜欢骑最快的马,爬最高的山,吃最辣的菜,喝最烈的酒!

    她喜欢刺激。

    她懂得在什么样的场合中穿什么样的衣服,懂得对什么样的人说什么样的话,懂得吃什么样的菜时喝什么样的酒,也懂得用什么样的招式杀什么样的人!

    她懂得生活,也懂得享受。

    她对每一件事都非常讲究挑剔,做的每一件事都经过精密计划,绝不肯多浪费一分力气,也不会有一点疏忽,就连生活上的细节都不例外。

    像她这样的人,世上并不多,有人羡慕她,也有人妒忌她。

    精致华美而温暖的屋子、甘香甜美的酒,已经把她身体的寒气完全驱除。

    她整个人都似已溶化在水里,只是半睁着眼睛,欣赏着自己的一双脚。

    这双脚看来仍是那么纤巧、那么秀气,连一个疤都找不出来,就算是足从未出过闺房的千金小姐,也未必会有这么完美的一双脚。

    她自己对自己也几乎完全满意了。

    她浅浅地啜了一口酒。

    她忽然觉得很疲倦。

    为了筹备这次的大典,这段日子她已经把自己生活的规律完全搞乱了。

    她绝不能让这件事发生任何一点错误。任何一点微小的错误,都可能会造成永远难以弥补的大错,造成无法挽回的失败。那时不但她自己必将悔恨终生,西梁王也要受到连累,甚至连天下大局都会因此而改变。

    她最不能忍受的两件事,就是“错误”和“失败”。

    一个已成为全体西梁城民心目中偶像的人,无论做任何事都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她能够活到现在,也许就因为她是这么样一个人。

    喝完了第一杯酒时,她已经把策划这次大典的前后经过从头又想了一遍。

    她的酒一向喝得很慢,思想却极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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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梁古城绝不仅仅是一座普通的城池。

    西梁古城更应该称为西梁女国。

    与东胜神洲不同,自古以来就有诸多城邦分布在西牛贺洲,彼此间杀伐不断。

    西梁女国是西牛贺洲唯一一座由女子掌权的城邦。

    西梁女国不仅城主是女人,就连城中治民理政的各级官员、征伐疆场的将领士兵,也全都是女子。

    在西梁女国的道路上、民宅中,你绝对看不见一个男子。

    男人在西梁女国只如同是雄性的螳螂,不过是繁衍后代的工具和养分。

    西牛贺洲诸城邦的城主曾戏言,莫说是男人,就算是只公苍蝇,都休想在西梁女国自由在在地飞来飞去。

    作为一个全部由女子统治的城邦,能够在西牛贺洲占有一席之地,实在是因为历代城主的雄心和气魄实在非常人所能及。尤其是近十年来,在这一代的城主带领之下,更是傲视诸邦。不仅仅因为这一代城主惊才绝艳,也因为她还有一个一直跟她同生死、同患难,并肩作战、始终不懈的好朋友。

    这个好朋友就是紫衿。

    绝对不会有人否认,若是没有紫衿,西梁古城绝对不会有今日之成就。至少不会仅仅用了十年的时间,就能够取得这样的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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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紫衿喝完第二杯酒时,她已经把这次大典过程中最容易发生问题的几个关键环节又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推敲了一遍。

    她这才起身,用一块雪白的丝巾,洗擦自己的身子。

    她的胸还是挺得很,腰还是细得很,小腹还是很平坦,一双修长的腿还是很坚实,全身上下的皮肤都没有丝毫皱纹。

    她的眼睛还是很明亮,笑起来还是很令人心动,见到她的人,谁也不相信她已是三十三岁的女人。

    她对自己的的确确觉得满意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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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亦乐山庄不仅仅是一座普通山庄,更是西梁女国最好的客栈。因为这里是西梁女国官方指定的接待外宾的唯一一间客栈,也是西梁女国唯一一间可以接待男子入住的客栈。

    这家山庄的名字取得绝不是没有道理的,“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西梁女国作为西牛贺洲之中,最毗邻东胜神洲的城邦,受到东方文化的影响有多深。

    能够被称为西梁女国朋友的男子,不是从外邦来西梁女国办理公务的,就是前来洽谈大宗买卖的男人——即便西梁女国国内都是女子主政,也不能要求外邦前来办公务、做买卖的人都是女人。

    天黑了,亦乐山庄里灯火通明,照得山庄里每个角落都亮如白昼。

    她们不在乎这一点灯油蜡烛钱。

    这么样一家客栈怎么会在乎这么样一点小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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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亦乐山庄里最好的一间上房就是“天”字号房,这天晚上青衫少年就住在这间房里。

    作为从东胜神洲远道而来的客人,在西梁女国毋须办公务或是做买卖,仅仅凭官方发给的关牒就可以入住亦乐山庄。

    从这一点也确实可以看出,西梁女国对东胜神洲的崇敬之情和优待之意。

    登峰从来都不是一个亏待自己的人,尤其是在吃和住的方面。他只住最好的客栈中最好的上房,吃当地最有特色味道最佳的菜肴。

    到了西梁女国,不尝一尝亦乐山庄的“余嫂蒸鱼”是在是一种遗憾。

    “余嫂蒸鱼”在西梁城已经有二百余年的历史了,这种作法是西梁城城主府昔年一位姓余的厨娘所创的,传到这一代是第五代了。

    虽然这道菜历史很久远,但做法还是和第一代余嫂的做法一样,味道也是和第一代余嫂做出来的味道一样鲜美。

    鱼要活鱼现杀现蒸才是最上品的。蒸熟了之后,再趁热浇上佐料送席.所以送到桌上还是热气腾腾,那真是入口即化,又鲜又嫩。

    登峰现在就恰巧到了西梁城,住在了亦乐山庄,他当然绝不会留下个遗憾在心里。

    好酒好菜都叫进房里来,摆满了一桌子,一个人喝酒虽然无趣,他还是喝了不少。

    登峰的酒量就是连他自己都非常佩服的。

    无论谁要想将他灌醉,那简直就好像要将鱼淹死一样困难。

    两角酒之后,登峰又要了两角酒。

    酒是用锡做的“爨筒”装来的,一筒足足有十六两。

    四角酒就是四斤,登峰喝的是西梁城最有名的“女儿红”。

    这种酒本就是为远来客准备的,虽然贵,却未必有多好。

    真正好的是陈年竹叶青,淡淡的酒,入口软绵绵的,可是后劲却很足,两三碗下了肚,已经有陶陶然的感觉。

    登峰喝的虽不是竹叶青,现在也已有了那种陶陶然的感觉。

    他喜欢这种感觉,准备喝完这两筒,再来两筒,最后才叫一笼灌汁薄皮裹肉丸来压一压酒。

    听说这里做的并不比楚州“四季美”做得差。

    房里有一面磨得很好的铜镜,登峰对着镜子笑了。

    为了表示对自己的佩服,他又敬了自己一大杯。

    就在这时候,他忽然嗅到了一股异香。

    现在他虽然已经有点酒意,距离喝醉却还差得很远。

    他的鼻子一向灵得很,如果他有个朋友在五里之外喝酒,他立刻就能嗅到。

    只可惜这股异香根本就不是酒香。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香味,是好几种很特别的药草混合成的味道。

    江湖之中只有鸡鸣狗盗采花之辈才会携有这种异香。

    但这股异香不应该出现在亦乐山庄。

    亦乐山庄可以说是西梁女国戒备最严、最安全的客栈。

    登峰从房间的窗户纵身翻上了房顶,他想看看究竟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在亦乐山庄做偷鸡摸狗或是采花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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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亦乐山庄是家很大的客栈,除了正楼的上房外,后面还有很多个跨院。每个跨院里都有好几间房,是特地为一些携家带幼或是成群结党的客商们准备的。

    今天晚上就有一大票已经交了货收了款的客商把最后面两个跨院都包下了。担了一路的风险之后,他们当然要轻松轻松。

    行商也分好几种,据说晋州行商的银子大多都是用药水煮过的。哪怕是最殷实的晋州行商,走过有水的地方也一定先脱下靴子,下雨的时候是一定要想法子去用别人的雨伞,身上永远带着种许久没有洗澡的味道。

    而辽州一带的参药商是从来也不怕你价钱要得贵的。在他们的眼中看来,钱财本来就是身外物,谁也没想要把一文钱带进棺材去。所以你遇到的如果是嗜好烈酒、豪赌、女人的行商,多半就是从辽州过来的。

    登峰从房顶上来到这里来的时候,这两个跨院里已经热闹得很。熏鸡、烤鸭、烧鹅一只只往里面送,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孩子不时像穿花蝴蝶般走出走进,再加上一阵阵随风传来的酒香,已经让登峰心里觉得有点痒痒的,实在很想进去参加一份。

    可惜登峰并不认识他们,他们也不认识登峰。

    所以登峰只有藏在屋脊的阴影之中。

    所以他可以看到一个穿着紧身黑衣的人从外面飞掠而来,这个人却没有看见他。

    这个人的身材很瘦小,穿着一身样子非常奇怪的夜行衣,连头带脸都用黑巾包住,只露出了一双猫一般的大眼睛在夜色中闪闪发光。

    黑衣人的轻功也极高,身法姿态却非常奇特,有时居然会用手帮助脚来增加速度,看来就像是条猫一样,也有四条腿。

    但是黑衣人行动时不但速度极快,而且绝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使人非但不会觉得这个人的姿态可笑,反而会觉得说不出的诡秘可怖。

    登峰无疑也有这种感觉。

    因为他已经看出了这个人是个“忍者”,来自神洲扶桑藩的忍者,所施展的身法,正是忍术中的“猫遁”。

    昔年祖龙始皇帝一统神洲,废分封,建郡县,分天下为一京五府二十八州,另外还有扶桑、乐浪、安南海外三藩。

    扶桑藩的武学最著名的就是忍术。修习忍术的人都是见不得天日的人,从年纪极幼小时就开始接受极严格艰苦的训练,过的也是一种极不人道的团体生活!既不能有家,也不能有妻子儿女,因为忍者的生命本来就不是属于自己的。只要生为忍者,一生的命运就已被注定。

    等到他们长成时,他们就要开始接受别人的命令,把自己完全出卖给别人,无论多艰苦危险的任务都不能不接受。

    他们的任务通常只有三种:偷窃、刺探和谋杀。

    ——一个扶桑藩的忍者,为什么会到西牛贺洲的西梁女国来?这一次任务是什么?

    猫一般的忍者也是到这家客栈来的,好像就住在最左边的一个跨院里,因为这个人对这个跨院的安全显得十分关心。

    他已经把这个院子前后、左右、四面都查看了一遍,而且看得非常仔细。

    跨院里有三明两暗五间房,只有一间房里没有点灯,这间房的窗子正好对着客栈的边门,窗子里既没有灯光也没有人声。

    登峰决定要赌一赌了,赌他自己是不是看得准。他的运气很不错,因为这位忍者好像又绕到院子的另外一边去。

    登峰的身子也飞掠而出,平平的贴着屋顶飞了出去,从这个屋脊的阴影掠入了另一个屋脊的阴影,再轻轻一翻身,就已到了那个没有灯的窗口。

    窗子是从里面拴起来的。

    登峰只用一弹指间的工夫,就把这扇窗户打开了。

    又一弹指间,窗户已经又从里面拴好,他的人已经到了这间房的横梁上。

    就在这时候,刚被他拴好的那扇窗户忽然又被人打开,一个人猫一样窜了进来。

    登峰对自己觉得很满意,他没有看错,这间房果然是这个神秘忍者的宿处。

    登峰已经完全准备好了,他的身体已完全进入一种假死的状态,只靠皮肤上毛孔的呼吸来保持机能的活力和脑袋的清醒,仍然在一瞬间就可以发挥出最大能力。

    登峰知道,忍者的感觉和反应都特别灵敏。因为要成为一个忍者并不容易,成为一个忍者后要活下去更不容易,在忍者的生命中,随时都可能遇到致命的危机。只有特别灵敏的感觉和反应,才能保证他们活下去

    但是登峰相信,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绝对没有任何人会发现他的。

    亦乐山庄里每间房的设备都很好,尤其是这种特别为眷属们准备的私室,除了器用更精美外,还有个特别大的穿衣铜镜,房里最少有一半地方可以从镜子里看到。

    登峰跃上横梁时,已经发现了这一点,所以他躺下去的时候,已经选了个最好的角度,刚好能让他看到这面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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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忍者从窗户窜进房间后,又走到房门处,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登峰躺在横梁上,还是没有动。

    过了一会儿,房门又打开了。

    忍者很吃力地将一个箱子拖进了房间。

    一个很普通很大的樟木箱。

    箱子大的完全可以让一个人躺在里面。

    房间中有一张有四根木柱的大床,挂着雪白的纱帐。

    忍者将大樟木箱拖进房间后,再慢慢地将箱子推进纱帐后面。

    纱帐后面一般都有一个空地,是用来放置马桶的地方。

    灯已燃起。

    忍者站到镜子前面,扯下了蒙面的头巾,一头光滑柔软的黑发立刻就轻轻的滑了下来,镜子里立刻就出现了一张轮廓极柔美的脸,带着极动人的异域风情。

    这个神秘的忍者居然是个女人。

    忍者中并不是没有女人,但是出来负责行动的却极少。

    在忍者群中,女人是完全没有地位的,女人唯一的任务就是生育。

    他们一向不尊重女人,也不信任女人,就算有一件任务非要女人去做不可,他们也宁愿要男人去做,因为忍术中还有种“女术”,可以使一个男人的男性特征完全消失,变成一个非常女性化的女人。

    这个神秘的忍者究竟是男是女?登峰还没有把握能断定。

    可是她已经为自己证明了这一点。

    她已经开始在脱衣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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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是一个真正的君子,这个时候就应该把眼睛闭起来。

    登峰的身子虽然不能动,至少总可以把眼睛闭起来。

    可是他没有把眼睛闭起来。

    他从来都不认为自己是个君子。

    他即便没有自诩是个君子,就算是他的仇敌也不会说他是个伪君子。

    因为如果他想要做一件事,就一定会做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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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神秘的忍者确实是个女人。

    她的胸、她的腰、她的腿,都证实了这一点。

    因为她已完全赤裸裸的出现在镜中,只要不是瞎子就应该可以看得出她绝不是个男人。就算在女人里面,有她这种身材的也不多。

    而且她还没有扶桑藩的女孩子通常都有种先天的缺陷。扶桑藩的女孩子们的腿通常都比较粗一点,比较短一点。

    她却是例外。

    她的腿又直又长,浑圆结实,线条柔美,连一点瑕疵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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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登峰差一点就要从梁上掉下来了,却不是因为他看到了这双腿,而是因为他忽然听见她用一种特别温柔的声音说:“我是不是很好看?你看够了没有?”

    登峰实在想不通她怎么会发现他在看她的。

    他当然想不通,因为她根本没有发现他在看她。

    “我还没有看够,我还想再看看,再看得清楚一点,你这样的女人并不是时常都能看到的。”

    这句话也不是登峰说的,他不会说这种话。

    说话的人在窗户外面。

    “你要看,为什么不进来看?”她的声音更温柔:“外面那么冷,你也不怕着了凉?”

    窗子没有关,轻轻一推就可以推开。

    没有人推开窗子,只有一声冷笑从窗外传了进来。

    女忍者穿衣服的速度并不比她脱掉衣服的速度慢。

    等到她穿好衣服的时候,还是没有人从窗外进来。

    女忍者飞身从窗子跃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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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登峰躺在横梁上,他实在想不通。

    这个全身上下都充满异域风情的女忍者无疑是从扶桑来的。

    她为什么要潜来西梁女国?

    她是为什么而来的?

    她藏在床后的箱子里面又装的是什么?

    就因为想不通,所以觉得更有趣。

    ——一件事如果能让登峰想不通,这种事通常都是非常有趣的。

    箱子还在床后面。

    床后面还有两尺空地,除了摆一个金漆马桶外,刚好还可以摆得下一口大樟木箱。

    箱子里面竟然是个刚洗过澡的大姑娘,年轻、香艳,还在晕迷中,身上只裹着条粉红色的丝浴巾,把大部分足以让任何男人看见都会心跳的胴体都露了出来。

    登峰的心也跳得至少比平常快了两倍。

    他心跳并不是因为她清纯美艳的脸,也不是因为她那圆润柔滑的肩,更不是因为她那双被浴巾半遮半掩着的腿。

    他根本没有注意去看这些地方。因为他第一眼就看见了一样把他注意力完全吸引着的事。

    他第一眼就看见了一瓣梅花烙。

    一瓣梅花烙,就像是朱砂一样,印在这位姑娘雪白的胸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