霛石录

第三回

    春日下,山坡上,百花盛开,宛如图画。

    后山的花雾深处有红墙绿瓦数楹,青翠的石子路,通过一扇月门,穿入花丛,接上花径。

    花径尽头,有凉亭一角。

    琴在几上,几在亭中,梁栋栏杆精美的六角亭,在一片绿草如茵的山坡上。

    一个神仙般的绝色丽人,一头漆黑的长发轻柔如雾水,一双明亮的眼睛灿烂如晚星,身上穿着件非丝非麻、五色缤纷的彩衣。

    宽大的袖子,飘逸、柔软、华美,袖口绣着金边,是名家用金线绣出的梅花。

    袖口里伸出一双玉手,修长、圆润、十指纤纤宛如白玉雕成。

    手在抚琴。

    形式高雅的古琴,音弦清悦。

    她的神情高贵而优雅,她的清丽与淡雅就像是远山外那一朵悠悠的白云,可是她的眼睛里却带着一种阳光般明朗的自信,带着种发号施令的威严,叫人连看都不敢看她一眼。

    一曲终了,抚琴丽人闭目回味了一会儿,才睁开眼,看着站在亭外的紫衿,问道:“这一曲弹得如何?”

    紫衿本来正在看着她,盯着看她,眼睛里仿佛带着种奇怪的神情,就好象钉子已经钉入石头里,动也动不了,拔也拔不出。

    等到抚琴丽人睁开眼开过来时,紫衿眼中的奇怪神情已消失无迹,口中道:“你的琴技越发的出神入化了。”

    抚琴丽人微微一笑,伸手拿过一块柔软的丝巾,轻轻地覆在古琴之上,站起身,缓步走到紫衿身前,轻轻地握住她的手,柔声道:“这段时间辛苦你了。到了下月初一,一切就都好了。”

    下月初一,就是子佩为自己唯一的妹妹子倩郡主行笄礼之日,也是西梁女国第一次为在室郡主挑选驸马的日子,规模丝毫不逊于西梁国主的即位大典。

    能够有幸参加这次大典的人,都是来自西牛贺洲各城邦有资格被选为的子倩郡主驸马的年轻国主,以及会在将来继承国主之位的王子。

    这次大典容不得有丝毫的失误。

    紫衿相信这次大典一定会顺利完成,因为她已经把每一种可能会发生的情况都计算过。

    现在她唯一担心的只有一件事,一个人。

    ☆★☆★☆★☆★☆★☆★☆★☆★☆★☆★☆★☆★☆★

    “料峭春寒中,贵客自东来。绿蚁新醅酒,能饮一杯无?今日酉正,设宴以待,君素雅达,必不致令寡人空候也。”

    信封和信纸都是西梁王室所独有,绝非市面上所能买到的。

    挺秀的字迹飘逸潇洒,信上没有具名,却带着梅花的香气,这缥缈而富有诗意的香气,已足够说明这封信函是谁写的。

    登峰坐在桌子旁,那张白净而秀气的脸,却是一脸的苦笑,眼睛看着手中的这张短笺,就像是看着阎王的拘票。

    ☆★☆★☆★☆★☆★☆★☆★☆★☆★☆★☆★☆★☆★

    山坡下的一片杜鹃已经开花了,远处的青山被春雨洗得青翠如玉,一双蝴蝶飞入花丛,又飞出来,庭园寂寂,仿佛已在红尘外。

    密林里有个小湖,湖旁有个水阁,碧纱窗里有灯光亮着。

    布置精雅的水阁里,每一样东西都是经过细心挑选的,窗外水声潺潺,从两盏粉红纱灯里照出来的灯光幽美而柔和。

    光滑的桧木地板上摆着一张古风的低几,瓶中斜插着三五朵白色的山茶,已经开出有八片瓣的茶花。

    长廊尽头,终于传来一阵轻缓的足声,一位穿着曳地长裙的绝色丽人,用一种非凡优雅的风姿走了过来。

    她的清丽与淡雅就像是远山外那一朵悠悠的白云,可是她的眼睛里却带着一种阳光般明朗的自信。

    登峰仿佛忽然变得痴了。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女人,也从未想到一个女人能保持这种非凡的美丽。

    “登峰公子。”她带着微笑看着他,她的声音也同样优雅:“前夕雨才停,公子就来了,正好赶上了花开的时候。”

    只可惜登峰不是来赏花的。

    登峰没有看花。

    他在看着坐在他对面锦墩上的这个神奇、优雅而美丽的女人。

    现在他就算用尽所有的力量不让自己去看都不行了,就算要他的眼睛离开她一下子都困难得很。

    “我知道你一定觉得很奇怪,今天为什么一定要见你?”

    登峰没有作声,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

    廊外的春风温柔如水,春水般温柔的暮色也已渐渐降临。

    ☆★☆★☆★☆★☆★☆★☆★☆★☆★☆★☆★☆★☆★

    西梁女国自建国以来,就从来没有郡主外嫁的先例。

    下月初一,就是子倩郡主的笄礼。

    子佩女王准备在笄礼上,从前来贺礼的诸国国主、王子之中,为子倩郡主挑选一位郡马。

    这不仅仅是子倩郡主个人的终身大事,更是关系到西梁女国,甚至是西牛贺洲今后数十数百年的国势。

    因为要终结西牛贺洲千年以来从未中断过的杀伐征战,只有像东胜神洲那样,用武力一统全洲。

    “只有一海内之政,坏诸邦之城,书同文、车同轨、行同伦,元元黎民,方能得免于战祸。”子佩悠然道:“东胜神洲若非昔年出了祖龙那样的盖世英才,又岂会有今日之文治武功。”

    登峰点了点头,道:“不错。祖龙之所以革之者,其为制,公之大者也;公天下之端自祖龙始。此非圣人之意,实天下之势也。”

    “天下大势,浩浩汤汤。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子佩脸上露出决然之色:“西洲的老百姓过得实在是太苦了,也苦得太久了。这样的日子必须改变,也到了非改变不可的时候了。待到海内一统,圣明天子出,贵仁义,贱权利,变风易俗,化于海内,则世世必安矣。”

    ☆★☆★☆★☆★☆★☆★☆★☆★☆★☆★☆★☆★☆★

    可惜,仅以西梁国一国一邦之力,实是难以成就如此的宏图伟业。

    “所以你就想要利用子倩郡主,与有实力的城邦联姻,合力平定诸国。”

    “不错。‘和亲’自古以来就是诸国之间维持联系的政治手段。”

    “就算是在我东胜神洲,上古诸侯交征时期,‘和亲’也屡见不鲜。但是据我所知,那些‘和亲’诸侯之女没有几个过得幸福快乐的。你有没有考虑过子倩郡主的感受?”

    “这世间又有谁比我更疼爱她、更在乎她的幸福?!”子佩的声音渐渐变得冷漠,道:“但我不仅仅是她的姐姐,更是这西梁国的一国之君,我要考虑的,也绝不是简单的儿女之私。她也不仅仅是我的妹妹,更是西梁国的王族之女,为了西梁国,为了这天下的黎明百姓,她也必须有所牺牲。如果要恨,就恨生在帝王之家。”

    “愿生生世世莫要生于帝王家。”登峰暗暗地叹了一口气,他知道,这些事也绝非是他所能够左右的。

    他抬起头,看着子佩,道:“你说的这些事本都与我无关,为何又要专门见我,和我说起。”

    ☆★☆★☆★☆★☆★☆★☆★☆★☆★☆★☆★☆★☆★

    统一诸国这样的大业,本就非常人所能想象。更何况将来的改革,也必将触及、损害许多人的利益,这些人自然就要反对,想法设法的加以阻止、破坏。

    “就是江湖草莽之中一些热血沸腾的江湖豪杰也会挺身而出。”子佩语带讥讽,道:“这些人只要听到天下大乱将起,就怀着一腔忧国忧民之心,行他们自以为是的道义之事。可是这些人又哪里懂得‘若臻大治,必经大乱’的道理?”

    “所以才有昨夜子倩公主被掳出宫?”

    子佩女王冷笑道:“不错。这些人我都已心中有数。”

    登峰知道,西梁朝堂之上,这几日必将有一股腥风血雨,口中却道:“只是,这些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子佩道:“因为你是自东胜神洲而来。第一,我相信你绝对可以理解我的一番苦心经营。

    “第二,这几日想来你也应该体会到,东胜神洲来人,在我西牛贺洲有着超然的地位。若是我西梁国的和亲大使是一位来自东胜神洲的贵人,这‘和亲’的意义自然又不一样。”

    登峰苦笑一声,道:“此话虽然不错,但在下不过是东胜神洲的一个山野之民,实在是当不得‘贵人’之称。”

    子佩笑了笑,道:“这两日紫衿专门调查了你的来历,但是……”

    登峰也笑了笑。这世间恐怕绝对没人能够查出他的来历。

    子佩接着道:“虽然紫衿无法查明你的来历,但这就已经足够了。”

    登峰道:“哦?”

    子佩道:“因为连紫衿都查不出来的事,在这西牛贺洲绝对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够查得出来。”

    登峰道:“所以……”

    子佩道:“所以,我说你是来自东胜神洲的贵人,你在这西牛贺洲就是来自东胜神洲的贵人。”

    登峰道:“但是你好像忘记了一件事,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什么事?”

    “你好像忘记问我,是不是愿意。”

    “这件事已经由不得你不愿意了。”

    “哦?”

    “你已经收了我的钱,整整一箱的黄金。就算是要请动一位东胜神洲的王孙子弟,这一箱黄金也足够了。”

    “我想你弄错了三件事。”

    “哦?”

    “第一,我不是王孙子弟,所以要请我做事,用不了这么多的黄金。这世上也不是所有人都是能够用黄金打动的,我恰恰就是那些用黄金也打动不了的人之中的一个。更何况,我也并没有收取贵国的黄金,那一箱黄金是贵国首辅紫衿丢在山庄的,现在还在山庄里,随时都可以取回。”

    “哦?”子佩冷笑,声音又变得有些冷漠。

    “第二,我只是一介平民百姓,实在是不敢掺和贵国的雄图霸业。”

    “还有第三呢?”子佩的脸上浮起了一层寒霜。

    “第三,在下虽非怜香惜玉之人,但要我亲手去毁掉一个女孩子的终身幸福,实在也是我不愿意做的。所以……”

    “所以?”

    “所以请恕我实难相助。”

    子佩没有生活,只是静静地看着瓶中白色的山茶花,她的脸色看来也好像那一朵朵有八片瓣的茶花一样,纯雅、清丽、苍白,一片片、一瓣瓣、一重重叠在一起。

    花瓣忽然散开了。

    她的手指忽然轻轻一弹,花瓣就散开了,花雨缤纷,散乱在登峰眼前,散乱了登峰的眼。

    她的两根手指间已拈起了一根花枝,花枝一抖,刺向登峰的双眼。

    没有人能形容她在这一瞬间使出的手法。

    无法形容的轻巧,无法形容的优雅,无法形容的毒辣!

    一种几乎已接近完美的毒辣。

    人间天上,或许也只有这么样一个女人才能使得出这种手法来。

    登峰的眼睛如果被刺瞎,也应该毫无怨尤了。

    因为他已经看见了这么样的一个女人,他这一生看见的已够多。

    ☆★☆★☆★☆★☆★☆★☆★☆★☆★☆★☆★☆★☆★

    花落无声,肠断亦无声。

    有声即是无声,无声又何尝不是有声?只不过通常都没有人能听得清而已。

    花落时的声音,有时岂非也像是肠断时一样?

    八重瓣的白色山茶花一片片飘落,飘落在光亮如镜的桧木地板上,飘落在登峰膝畔。

    剑一般的花枝已刺在他的眉睫间,这一刺已是剑术中的精髓。

    所有无法无相无情无义无命的剑法中的精髓。

    这一剑已经是禅。

    禅无情,禅无理,禅亦非禅。非禅也是禅,非剑也是剑。

    到了某一种境界时,非禅的禅可以令人悟道,非剑的剑也可以将人刺杀于一刹那间。

    登峰却好像完全不明白。

    他连动都没有动,连眼睛都没有眨,就好像完全不知道这根花枝能将他刺杀于刹那间。

    一弹指间就已是六十刹那。

    如果这根花枝刺下去,那么在一弹指间登峰就已经死了六十次。

    一刹那的时间虽然短暂,可是在某一个奇妙的刹那间,一个人忽然就会化为万劫不复的飞灰,落花也会化作香泥。

    现在天色已渐渐暗了,落花已走,千千万万的刹那已过去,剑一般的花枝,却仍停留在登峰的眉睫间,居然还没有刺下去。

    忽然间,又有一阵风吹过,落花忽然化作了飞灰,飞散入渐暗渐浓的暮色里,那一根随时可以将他刺杀于飞灰中的花枝,也一寸寸断落在他眼前。

    ☆★☆★☆★☆★☆★☆★☆★☆★☆★☆★☆★☆★☆★

    这不是奇迹。

    这是一个人在经过无数次危难后所得到的智慧与力量的结晶。

    八重瓣的山茶花飘散飞起时,它的枝与瓣就已经被登峰的内力变成了有形而无质的“相”。虽然仍有相,却已无力。

    子佩的神色没有变。没有一点惊惶,也没有一点恐惧。

    因为她知道宝剑有双锋,每当她认为自己可以散乱对方的心神与眼神时,她自己的心神与眼神也同样可能被对方散乱。

    这其间的差别往往只不过在毫厘之间。

    如果是她对了,她胜。

    如果是她败了,她也甘心。

    “我败了!”子佩对登峰说:“这是我第一次败给一个男人。”

    无论是胜是败,她的风姿都是不会变的。

    “既然我已经败在你手里,随便你要怎么样对我都没关系。”

    登峰静静的看着她,静静的看了她很久,忽然站起来,大步走了出去。

    也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夜色已笼罩了大地。

    等到登峰再回过头去看她时,她已经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