霛石录

第七回

    一个懂得享受的人,生活中绝对离不开鲜花的点缀。

    紫衿懂得生活,也懂得享受。

    紫衿还喜欢鲜花。

    她住的地方就是一片花海,一座花城,在不同的季节中,这里总有不同的花盛开,她总是住在花开得最盛的那个地方。

    时正早春,开得最艳的就是黄梅。

    黄梅,又名素馨、迎春,“雪中四友”之一。

    花色端庄秀丽,气质非凡,不畏寒威,不择风土,喜光,耐阴,亦耐寒。

    神洲有诗赞曰:

    覆阑纤弱绿条长,带雪冲寒折嫩黄。

    迎得春来非自足,百花千卉共芬芳。

    紫衿正在为黄梅除虫,修剪花枝。

    她喜欢自己动手,这是她的娱乐,不是工作。

    她的手里正拿着花剪。

    她发现很多株黄梅枝上的叶子都太多,多余的叶子不但有碍美观,而且会夺去花的养分,有碍它的生长。

    她不喜欢多余的事,正如不喜欢多余的人一样!

    看到文瑕走进来的时候,她才放下手里的花剪。

    接见属下,是她的工作。

    工作时就工作,娱乐时就娱乐,她从不肯将两件事搞混乱。

    她从来不会将任何事搞混乱。

    她手下每个人都十分能干,而且对她完全忠诚。

    对于这一点,她一向觉得很满意。

    她知道自己无论指挥她们去做什么事,她们大多能够圆满完成任务,所以近年来她已很少自己出手。

    但这并不是说她已无力出手。

    她确信自己还有力量击倒任何一个想来侵犯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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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瑕是紫衿手下最忠诚的年轻人。

    她看上去却是脸色苍白、弱柳扶风,所以别人往往会低估她的力量,认为她并没有什么了不起。

    这种错误不但可笑,而且可怕!

    有些错误不能犯,特别是一些可怕的错误。

    一旦犯了这样的错误,犯错的人付出的代价往往是生命。

    自己的生命。

    所以,那些认为她并不可怕的人现在都已经躺在棺材里了。

    文瑕不但是紫衿最得力的助手,也是西梁武林中三个最精于暗器的人之一,尤其是属于机簧一类的暗器,天下再也没有任何人能比得上她。

    她从来不用兵器。

    她也不必用兵器。

    一个全身都是暗器,随时随地,无论在任何角度都能发出暗器的人,不必再用任何兵器。

    现在她的脸上带着种疲倦之态,显然这两天来她工作得很努力,但只要能看到紫衿眼中的赞许,再辛苦些也算不了什么。

    紫衿在微笑,道:“你的事已办完了?”

    文瑕躬身道:“是!”

    紫衿道:“快把经过说给我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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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了文瑕的汇报,紫衿沉吟了一会儿,然后才缓缓道:“你是说,太傅今晚会在忘情馆见她们三个?”

    文瑕道:“是的。这个消息绝对不会有错。”

    紫衿道:“好!你去办那件事之前,先派人去忘情馆为太傅添一道菜?”

    文瑕奇怪地道:“一道菜?一道什么菜?”

    紫衿道:“就是你今天带回来的那三只手。希望太傅大人见了这道菜,胃口会更加好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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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浔的胃口并没有变得更好。

    她看着青花碗中的三只手,石像般坐在那里。

    她很了解这三只手的主人。

    能够杀死这三个人的人,绝对不简单。

    谁有这么大本事?

    风浔静静地坐着,面上还是毫无表情。

    身后的华服女子早已退了出去,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多年来她从未判断错误。

    多年来她只错了一次。

    但她直到此刻,还不知错误究竟发生在哪里!

    所以同样的错误以后也许还可能发生。

    想到这一点,她全身都已僵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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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夜。

    这条街本来是城里最热闹的一条,但现在每家店铺却已熄灯打烊,街道上几乎看不到一点灯光,也听不到一点声音。

    街上最大的酒楼叫八仙楼,现在每一扇窗子都是漆黑的,酒楼的伙计显然早已睡得很沉了。但文瑕却直接就走过去推门。门居然没有上闩,楼上灯火通明,只不过每扇窗子都蒙着很厚的黑布,所以外面看不到一点灯火。

    有四五十个人早已在这里等着,从衣着上看来,这些人的身份复杂,但却有一点相同之处。

    每个人的神情都很沉静,他们彼此间显然互不相识,但看到文瑕,每个人全都站了起来躬身行礼。

    文瑕微笑着点了点头,张开双手,道:“各位请坐下,首辅大人令我问各位的好。”

    大家一起躬身道:“不敢……属下等一直惦记着大人,不知首辅大人身体可康健?”

    文瑕笑道:“首辅大人的身体康健得很,各位都是他昔年的老部下,当然知道得比我还清楚。就算瘟神见了他,也要落荒而逃的!”

    每个人都笑了。

    刚才大家心里都有点紧张不安,但现在却已全都一扫而空。

    文瑕道:“今天和各位初次见面,本该敬各位一杯的。”

    她的神情忽然变得严肃起来,接着道:“但这次我到这里来,肩上的担子很重,这件事若是不能解决,我也没脸面再回去见首辅大人了。各位想想,我怎么有心情喝酒呢?”

    有人接着道:“若有什么困难,无论是要人还是要钱,但请吩咐。”

    文瑕道:“多谢。”

    她等到每个人的注意力都集中之后,才接着道:“现在我想要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太傅府的马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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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傅府的马厩长而整齐,几乎每匹马都是百中选一的千里驹。

    但所有马的价值,加起来也许还比不上最后那一匹。

    这匹马单独占用了一间马厩,毛色光亮柔滑,宛如缎子,虽然是一匹马,却带着无法形容的高贵和骄傲,仿佛不屑与人为伍。

    这匹马是风浔夫人最心爱的一匹马。每当有人见到这匹马赞不绝口之时,风浔夫人笑得不但愉快,而且得意。就算是在太尉府中珍宝堆积如山的屋子里,她的脸上都不会出现这种神色。

    现在这匹马的马头却盛在一个锅子里,被人送到了忘情馆。

    一个血淋淋的马头。

    风浔夫人当然认得这只马头。

    她的胃立刻痉挛收缩,有如被人重重打了一拳。

    然后就是一股足以将万物燃烧的怒火,她几乎忍不住要跳起来,将送这锅子来的人扼死十次。然后再冲出去,将府中马厩里所有的人全都扼死。

    但令人惊异的是,她居然忍耐了下来。

    遇着真正大事时,她一直都能让自己很快地冷静下来。

    她知道唯有怒火才能毁灭她自己。

    她也知道这件事是谁干的。

    紫衿必将有所行动,早已在她预料之中,但却未想到行动如此迅速。

    文瑕正是要让他想不到。

    要打击一个人,若不能把握第一个机会,就只有等到最后对方已松懈时,只不过要等那么长久简直是任何人都做不到的。

    文瑕知道今夜就是第一个机会,因为对方这时还未及防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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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喜欢别人看他狼吞虎咽。

    幸好屋子里没有别人,所以他才静静思索。

    紫衿的确是个可怕的对手,比想象中还要可怕十倍,他手下像文瑕那样的人还有多少?

    紫衿听完了文瑕的叙述,脸色忽然变得很严肃沉重。

    文瑕不懂。

    这一次任务她不但圆满完成,而且顺利得出乎意料之外。

    以她平时的经验,紫衿本该对她大为夸赞。

    夸赞别人是种很奇怪的经验,你夸赞别人越多,就会发现自己受惠也越多,世上几乎没有什么别的事能比这种经验更有趣。

    文瑕不懂紫衿这次怎会忘了对她的夸赞。

    她当然不敢问。

    她看到紫衿的手在用力捏着衣襟上的铜扣,就像是想用力捏死一只臭虫。

    紫衿手指用力去捏一样东西的时候,就表示她在沉思,而且愤怒,已准备全力去对付一个人。

    她现在想对付的是谁?

    过了很久,紫衿忽然站起来,对文瑕说了一句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话:“你可以尽量想法子让敌人低估你,但你却绝不要低估了你的敌人。”

    “我难道低估了风浔太傅?”

    这件事实在做得太顺利,顺利得有点不像是真的。

    风浔奋斗数十年,辅佐三代西梁女王,屹立朝堂数十载不倒,好不容易挣扎到今日的地位,这次怎会如此轻易被她得手?

    想到这一点,文瑕立刻觉得身上的衣服已被冷汗湿透。

    紫衿正在凝视着她,看到她面上的表情,才沉声道:“你懂了么?”

    文瑕点点头,冷汗随着滴落。

    紫衿道:“你懂了就好。”

    她没有再说一句责备的话,因为她知道文瑕这种人用不着别人责备,下次也绝不会犯同样错误。

    文瑕不但感激,而且羞惭,忽然站起来,哽声道:“我应该再去……”

    紫衿道:“不必去。”

    她知道她要去哪里。

    文瑕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紫衿目中露出一丝哀痛之意,却没有作声。

    文瑕心头一寒,道:“也许……”

    紫衿打断了她的话,道:“没有也许,像太傅那种人,绝不会令人感觉到危险,等你感觉到危险的时候,必定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文瑕慢慢的坐下,心也沉了下去。

    紫衿是她心目中的神,是完美和至善的化身。

    无论紫衿做什么,她都认为是对的,无论紫衿对她怎么样,她都不会埋怨,虽然她并不知道紫衿为什么要这样做,却知道紫衿一定有极正确的理由。

    她不知道如何才能弥补这次的错误,要怎么样才能赎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