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在长安

番外 歧途

    在赤塔国的时候,我总是忍不住回忆起从前的日子,尤其是明昌七年七月七日那一天。

    那天晚上,我本该和小姐妹们一起去放河灯的。每年七夕我们都会去河上放莲花灯,祈求能遇见一个如意郎君。

    其实我们这些风月之地的姑娘,想嫁出去都很难,更何况是嫁个好人家,说白了,只是看不见未来的人生中,一个缥缈的寄托罢了。

    原本我唱完最后一支曲子就该走了,她们都准备好了东西等我,因为要等我去划船,说来好笑,想不到我一个生在北方的姑娘,有朝一日竟然会擅长划船。

    可一曲唱完,听说隔壁船上有帝京来的贵客听了我唱的曲子,想见见我。

    因为我唱得好,在宛城也算是小有名气,五南河上的人都知道会唱曲儿的嫣然姑娘,说我没有一点飘飘然,那一定是假的。女孩子,只要是夸她,就没有她不爱听的。

    所以我高高兴兴地去了,本以为过去陪着吃杯酒就好,所以我才去的。

    后来我常想,若是当初我没踏上那条船,现在一定还在五南河上唱曲儿吧。虽然可能还是没有嫁出去,可不会被自己所钟爱的人抛弃,也不会失了自己的孩儿,失了自己的全部希望。

    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会愿意选择这条路吗?

    我不知道,可是那一天我是这么选的。

    我去了,我见到了他。

    我只用看他一眼就知道,他和别的男人不一样。

    我觉得他就是我想要的如意郎君,可他看得上我吗。

    我原本是被父母卖给人牙子养做“瘦马”的,这样的姑娘在这一带有好多。先是要将我们饿瘦,可怜我天生骨架大,再瘦也不像她们那样弱不禁风。

    为了让我看起来更瘦弱一些,也怕我长得太高,每天只能吃菜叶子,而且一顿饭能吃的菜叶子还得数着数,不能吃得太多,若是被发现去厨房偷东西吃就要挨打。

    实在饿得不行的时候,我只能拼命喝水,喝得胃胀作呕。那时候哪儿还会想什么如意郎君啊,唯一的愿望就是能吃顿饱饭。

    教养我的师父说,我再这样下去,是嫁不出去的。可她们嫁出去的人又有什么好呢?不过是嫁给人家做个最没人看得上的小妾,被主母苛待,连丫鬟都不如,说白了,不过是从外边圈养到家里去的一个戏子。

    可怜我连这种人都做不了,没有买主看得上我,最后只能被卖到五南河上来卖唱。

    就是这么阴差阳错,所以我才能遇上他。

    那天晚上我很开心,开心得忘了要和小姐妹们去放河灯。

    后来我才晓得,原来他是永宁国的皇帝,难怪他看起来与其他人那么不一样。不是因为他长得好看,而是因为他身上有一种其他人都没有的气质。

    那时候林将军来找我,问我愿不愿意入宫。

    我当然愿意。

    早在那一夜开始,我便喜欢上了他。

    他很会说话,每句话都说得让人开心,却感觉很真实,没有一点刻意感,好像他说的那些事都本该如此,丝毫不令人生厌。

    他念起诗来的时候,也没有那些文人身上的酸腐气。他说他平日里是不能在人前念这些诗的,他被要求学习的是《大学》、《尚书》之类的东西,否则便是玩物丧志,便是不把心思花在正途上。

    他说起小时候背不出来书,想出去玩又怕被老师骂,所以偷偷给他的茶水里下泻药,而挨了父亲打的时候,笑得我肚子都疼了。

    从来没有客人会给我讲这些事,他们只会自然或是刻意地表现出自己满腹经纶、谈吐不凡,当我是个没见过世面、不知道好歹的傻姑娘,会对他们一见倾心,待他们走后还惦记着他们。他们这么做也并不是想要娶我,只是想满足他们那点可怜的虚荣心罢了。

    我不喜欢他们,我只喜欢他,待他走后我还一直惦记着他。

    所以我随林将军去了帝京。

    那时候,我感觉自己像是戏里那些为爱仗剑走天涯的勇敢的姑娘,我以为他会很开心,因为他曾说过和我在一起他很开心。

    一开始是这样的,可后来就变了。

    爱江山更爱美人的皇帝一个都没有,为什么有人要写这样的故事来骗人,美人那么多,可江山只有一个,哪个从权力厮杀中站起来的皇帝,会蠢得为了一个女人放弃这他好不容易得到手的江山。

    他要国嗣,要那些皇后妃子背后的势力,可我什么都没有,我只有一颗真心,是我觉得最宝贵的东西,可在他们眼里,那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我走上了一条歧路,歧路多坎坷,畏途巉岩不可爬。

    时间长了,我也麻木了,我知道他身为天子,必定有许多身不由己,我全都能接受,全都能谅解,只要我还在他身边。

    可是他自己放弃了我。

    我没想到他会将我送给别的男人,哪怕将我赶出宫去也好,哪怕是杀了我也好,为什么要选择这样一种方式来折辱我。

    “弃之如敝屣”,真是最最伤人的一句话。曾经的鸳俦凤侣,欲丢弃时,还不如一双破烂的鞋子。

    草原上天很低,一到夜里星星就特别多,特别亮,月亮也特别大,特别亮。

    我自由了,可是我什么都没有了。

    那个大胡子男人对我很好,可他杀了我的孩子。

    他们都说我疯了,其实我没有,我只是不能清醒地面对这一切,我连真正疯掉的恩赐都得不到,老天要我在余生的每一天都清醒地受到这样的折磨。

    终于,他来了。

    我没妄想过有生之年还能见到他,我要去见他。即便他伤害我良多,即便我本应该痛恨他,可那一瞬间,我只想再看到他,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见他。

    我换上了初见时穿的那条花裙子,我想唱歌给他,却发不出声音来,可我记得那首歌,它日日夜夜萦绕在我耳边。

    那是我最喜欢的一支歌,是我来宛城之后学的第一首歌,那首歌叫《月出》,唱的是一个人思念他的爱人。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在每一个有月亮的晚上,他也许会在去那些妃子寝宫的路上抬头望一望,可是他不会想起我。

    我看见他拿起弓箭瞄准我,迎接我的,是一支穿透我身体的箭矢,他只想要我死。

    我穷尽一生都没有得到过我想要的爱情,它就像天上的月亮,那么远,如梦似幻,看得见摸不着。

    江上春风月落时,何处扁舟生远思。

    当年宛城嫣然顾,回首归来无人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