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明者

    黑暗的天空笼罩着昏沉发黄的大地,这样的景色是放逐地的基调,偶尔会有一些地方长着分外顽强的青苔,让这里看上去不会那么单调。通常来说,我们所说的流放地是一座巨大的孤岛,悬浮在无尽的黑色虚无之上,或者说就是这片黑色空间本身,无所谓。而这里的居民,那些乌黑发亮的双足飞龙,则耗费着自己大多数时间四处游荡,试图寻找自己生活于此的乐趣。或许他们认为生活可能本没有多大意义,毕竟在这种地方活着并不算一种苏爽的美差,如果不给自己找点乐子,那可就太对不起自己了,现在我面前的几个混蛋估计是这么想的。

    “小子,你知道你现在占的是谁的地吗?”领头的恶龙用一根手爪指着我的鼻子,语气不太友善,表明了他对我的的态度。

    “这边是黑石柱区。”我提醒他,黑石柱是我们记录历史的载体,这片区域可不是用于打架的场所。

    “废话,”这一次是他们中的一个小弟说的话,“所以能不能劳烦你现在让开,摞一摞位置,我们老大可是要去拿那颗凯拉克水晶的,你个乘凉的就让让得啦,别让我们去请你。”

    确实,我靠着的这座黑石塔顶上有一颗散放着淡蓝色光泽的晶体,这一点微光在数十米高的黑塔上显得分外微弱,但也并非黯淡地照亮了它下方的地面。

    我摊摊手,慢悠悠地晃到一旁。对我来说,打架并不会让我身心愉悦,还会招惹麻烦,这并不算是一个明智的选择,所以我选择换个地方坐下,看看他们能不能拿到那颗凯拉克水晶,这也不是不有意思是不是。

    混蛋们见我识趣,也并不打算再去找我的麻烦,这让我很意外,看来给他们定性成混蛋还是草率了一点。他们集体后退了几步,好让他们的老大有足够的空间趴在地上做好飞上柱子的准备,而这位老大也没卖过多的关子,他的双翅猛地一振,扬起了大片的灰尘,让他整条龙能够一口气向上窜飞出去。不过向上飞的过程并没有他想的那般顺利,无形的阻力在他飞至半途时陡然出现,拦住了他的去路,而在我眼中的表现就是他像是突然停住了一般,连扇动翅膀都变得无比费劲。我知道那是来自流放地特有的空间压迫,我们所在的这片空间从来不会允许我们飞得太高,这里的深空中弥漫的紊乱空间会压迫所有试图往高处飞的家伙,就像是无形的束缚一般,但总有傻瓜不服输,当然会有,那个混蛋不就是一个。

    这个傻瓜在感受到压迫后迅速调整了自己的姿势,让自己的身躯向上成线行。我知道他是在利用空间压迫让自己可以停留在那个位置,因为这种杂乱无章的压迫在流放地中并非只来自上方,而是无处不在,只不过越往上方走就越强,靠近我们地面的部分又近乎没有。他用这种方法减小来自上方的压迫确实可以让他停留在原地,只不过我很好奇他是否撑得住空间压迫带来的撕裂的痛苦,那种被一点点销蚀干净的痛苦。然而好像是我太小看他了一点,这个混蛋头子一声不吭地向上努力蠕动着,以一种近乎怪异的姿势奋力挤开空中混乱的空间元素,然后一手抓住黑石柱的边缘,就这么一点一点,努力地向上爬着。然后,他还真的爬到了柱子的顶端,就离那颗凯拉克水晶一爪之遥的位置。他的小弟们都紧盯着他不敢喘气,仿佛趴在那上面的是他们自己一样,说实话,我都有些羡慕那个家伙了。

    混蛋头子没有在意我们的目光,他只是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向凯拉克水晶伸出了手。这是最后的考验,如果水晶认同了他的力量,那么他就能将水晶,力量与荣耀一同取下,能做到的家伙在族群里的地位自然会提高几分。但可惜这次凯拉克水晶并不没有认同他,那股黯淡的光似乎忽然变得灼热万分,混蛋头子咬牙怒吼一声,他想握住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对,是来之不易,事实上在我的记忆中这是他第二十次尝试了,我其实一直记得他们,只是他们不认识我,这次是他唯一成功的一次,却被水晶拒绝了,我,应该能理解他的心情。他最终没能抓住那束光,从黑石塔上跌落下来,过程有些诡异,是一种由极慢到快速的跌落,然后重重地摔在地上。他的小弟迅速围上前去,查看他们大哥的情况。我想是他应该是伤的不轻,下次见他估计要到十几天后了,这群傻瓜走的时候他们的这位老大的背影挺狼狈的。

    我无所谓地站起身走到那个黑石塔柱前,又靠回到了上面,同时无意地抬头向塔顶上的那块蓝色水晶多看了一眼。没有龙知道这些凯拉克水晶究竟是如何形成的,有的家伙说这是这片流放之地最后的礼物,我只知道在流逝了相当长的岁月后,黑石塔上会凝粹出这样的结晶。如果有龙能将它取下的话,那么它就会成为我们的力量,提高我们对于流放地的认知,同时还能成为我们的武器,被我们化作能够轻松切开龙鳞的利刃。

    当然,生活在这种地方,我们所拥有的力量并非只缘于此,据说在最初我们的祖先被流放至此地时,我们和外面的家伙一样,都还只是白色的飞龙,用着最为纯粹的元素魔法,在这种元素贫瘠的地方努力生存。因而那时我们的祖先们差一点就真的死光了,还好那时外面的所谓同族还念了一点旧情,为我们提供了部分物资,让先祖们幸免于难。

    听说那次流放是内部意见的分歧所导致的,双方和通常的情况一样,都认为自己没错,但我们的祖先为了整个族群选择了流放自己,听上去倒是挺伟大的,让我有些疑惑为什么现在的我们会是这样。

    当然,我不知道全部实情,我所了解的全部故事都是某条龙和我说的,真实性如何我并不清楚。对我来说,从我睁开眼睛的那一刻起,世界就始终是一个样子,我们是黑色的流放者,在这破碎而又黑暗的地方苟活着。

    而这个地方唯一留给我们的礼物,就是在空间元素富集后,我们可以稍微地利用一下。而我们的族群继承了那个先祖的名字,修亚,以示与外界的那些家伙的区别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不过好在这不重要。

    我抬起头,略微地环顾了一下四周。现在我的视野里只有那些零星排布的黑石塔柱,因为凯拉克水晶的影响,这里的空间可能是整个流放地最为混乱的地区,没有龙愿意在此处逗留也是正常的。

    但有条龙却很喜欢来这种地方。很不巧,她还是我朋友。

    “末!”

    啊,她来了,我的清净时光结束了。

    “末,你到的挺早啊,我原以为你会落在我后面要我等你好一阵呢,”这个家伙冲我低飞过来,落到我的旁边,然后飞速说完一整句话,用她那有些突出的蓝金色眼睛四处打量了一番,“又有家伙来挑战凯拉克水晶了,这柱子下乱的,又是那个家伙,而且又失败了?”

    “对。”我点点头,还没等我接着说,她就先抢断了我的话头。

    “那你可真幸运,每次都能看到这种好戏。话说你为什么可以比我早那么多,我以为今天我来的已经够快了。”她说着,也不嫌弃,随手在我选的这根柱子下找了个地坐了下去。

    “可能是我没什么事干吧。”我耸耸肩,说道,“还有,我们能不能坐开一点,莫瑞拉,你这样我其实有点尴尬。”

    “不行,”莫瑞拉拒绝地很干脆,“就以你那耳背到没救的程度,稍微坐远一点既没地方靠又要扯着嗓子和你说话,那样不会累死我便宜你吗,这种事我怎么可能会做。”

    我无奈地向天上望去,尽量不去看她。我早就猜到了她会这么说,而我却又完全没有改变她想法的能力。毕竟从我认识她的第一天起她就是这个样子,想想那天我失魂落魄地在黑石柱平原乱走,刚好没看到她正盯着黑石柱发呆,和她撞了个满怀。当时她差点被撞到在地上,那次也是我印象中她最生气的一次。她瞪着她那双硕大的蓝金眼睛,似乎我干了什么她无法原谅的事,比如打断她的研究。我不知道我们是怎么因为那件事成为朋友的,但她莫名地理解了那时的我,选择听我说出我的故事,我告诉她我母亲被杀了,她很震惊,但她还是和我分享了她的研究,就是上面那个故事。她真的很喜欢研究黑石塔记录的故事。

    “喂,别发呆了,现在你好歹要告诉我一下那个家伙到底成功了没有吧?”莫瑞拉见我不说话,把手伸到我的眼前猛地晃了晃,我有些无奈地扭头看向她。

    “没有,和以前一样。你不是早就猜到了吗。”我说,然后想了想,又把头转了回去我。

    “没成功啊,真可惜,我猜他内心里肯定是挺急的,知道为什么吗?他上次追求我的时候我告诉他,拿到凯拉克水晶我就答应他。现在可又成不了了,哼。”

    “追求你?”我略微有些惊讶,“还有龙会追求你啊?什么时候的事”

    “哈,现在你也知道羡慕了吧,三天前的事,那家伙鼓起勇气和我表白了,你要不也来试一下?”

    “还是算了吧,他眼光不好不代表我不行。”我随口一说,但仔细想想,莫瑞拉长的修长,体态匀称,面容第一印象还行,有傻瓜喜欢也正常,可惜我还是太了解她了,知道这个皮囊背后藏着个什么样子的灵魂。

    “你就是个大眼睛的贫嘴怪,我当你朋友都得受罪,还要我来试试,想都别想。”

    听了我这有点中伤意思的话莫瑞拉倒也不怎么生气,还自顾自地玩起了自己的手指甲。

    “哎呀呀,像你这么优秀的龙,”她学着我的语气说道,“年纪轻轻搞到凯拉克水晶,实力强的离谱的家伙一定是现在的龙王而且还有很多朋友吧。”

    这句话有点戳中我,但也不会让我生气,毕竟我俩经常就着这些破事斗嘴,当然,大部分情况我输多赢少。这算是我们作为朋友的一种消遣。不过今天的我约她出来也并不只是为了和她互损。

    “是逐明会的问题吗,你又不打算来是吗?”她突然淡淡地向我抛出这句话,让我有些愣住了。

    “我知道你很了解我,但可以别总抢我话头吗?”我有些无奈地说道,“不过这次不是因为这个。”

    逐明会,修亚龙族全年唯一的节日,压抑的自我可以得到释放的日子。尽管在流放地时间的流逝并不总是那么直观,但所有流放地的居民都记得这一天的准确时间。我不是很理解其中的缘由,不过大概是因为平时龙族内部是不允许内斗的,那么他们该如何如何发泄这一年来刻在每条龙内心深处的那种斗争的欲望呢?答案也就呼之欲出了。在逐明会上,所有参加者都不能拒绝其他龙的挑战,而最终的胜者,则有机会挑战当今的龙王,甚至是离开流放地。虽然这只是个传说,但逐明会这个名字大概也就是就这么来的。

    “那就是你弟弟?”莫瑞拉抬起头看向我,“他做出了和你不一样的选择?”

    “好吧,你确实太了解我了,”我摆了摆手,“终确实是这么说的。”

    “而你不希望他去?”莫瑞拉半眯起眼睛看着我。

    “你知道的,与我们结仇的对手不在少数,而在我看来,他并没有能力与所有想干掉他的龙抗衡。”

    “你知道解决办法,”莫瑞拉的嘴角稍微咧了一下,“很多事是你能做到的,作为近200年来最快获得凯拉克水晶认可的家伙,被载入黑石柱成为一段故事都有可能,为什么不去干掉那些家伙呢,在我的印象中50年前的你未曾获得凯拉克水晶的时候都并非如此,改变你的又是什么?或者说你发现了什么又在想逃避什么呢,末?”

    我没有回答她,很多年前,我确实尝试过去打服一些龙的嘴巴。我以为当我拥有凯拉克水晶以后他们就会服气,很显然我失败了,而且输的还挺彻底。

    “所以我一直挺好奇的,为什么你不想去当龙王呢,末”莫瑞拉饶有趣味地看着我,“你绝对有这个能力,你也曾有过证明自己的想法。每一任龙王都会被记录到黑石柱上,我不信你看到你母亲的记录时没有感触,毕竟你那天的样子我现在还记得,昏昏沉沉,但却没少有复仇的坚定,现在的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这个问题你问了很多遍了,而我的回答也不会变,”我认真地盯着她的眼睛,“我考虑过来了,我确实不适合那个位置,我也确实没有那样的能力。”

    她沉默了一小会,然后突然就笑了出来。

    “一点也不意外呢,末,所以说也不是我太了解你了,而是你确实太好猜透了。不过呢,也可能是这样的你才会和我成为朋友吧。”

    她摇了摇头,说:“关于你弟弟的事,我确实很难帮你,但你也知道,不是所有龙都像你一样死不长进的吧,终选择前进,你总不能一直当他的障碍吧。”

    我也沉默了,就像我说的,莫瑞拉总能让我无话可说,而且她总是有道理。

    “看来你明白了,”看到我的样子,她轻松地出了口长气,“所以还有什么事吗,傻蛋末?”

    我耸耸肩,表示无所谓她的嘲笑。莫瑞拉知道我没话要说了,便站起身来,悠哉地伸了个懒腰,随后回过头说道:“知道为什么我要求追求我的家伙得先搞到凯拉克水晶吗?”

    我刚刚打算摇头告诉她我不知道,她就把答案摆到了我眼前:一颗鲜红的散放着微光的凯拉克水晶。

    “还真是…祝贺你了。”我有些意外地说道。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算了,先溜了。”

    她拍了拍翅膀飞向了远方的黑色天空中,给我留下了一个渐渐消失的背影。我叹了口气,低下头,看到地上摆着一块布满划痕的石头,我猜是莫瑞拉刚刚说话时弄出来的。我把那块石头捡了起来,不太经意地用手指摸索着它,心里却还在想着莫瑞拉刚刚说的话。

    我是觉得她说的很对,直到现在我看到我母亲的留在黑石塔的记录时我都会颤抖。现任的那个龙王当着我和终的面杀了她,却留下了我们。他告诉我,可能有一天我们会准备好从他手中夺回龙王的称号,如果真的有这样一天的话就去找他复仇杀掉他,让他见识我们的决心。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大概就是刚刚遇到莫瑞拉的时候,我很执着于这句话,我确实想复仇,以至于我能够在所有龙都没猜到的年纪拿到了凯拉克水晶。我干掉了许多敌视我们,鄙视我们的家伙,可那是的我却没有从中感受到快感。在那个时候,我莫名想起莫瑞拉告诉我的故事,似乎所有的放逐者的领袖都是这样产生的,就好像它源自于仇恨一样。

    龙王的头衔,由仇恨铸就。我讨厌这样的事实,这绝对不是我想要的结果。

    所以终会和你一样这么认为吗?我心中的某个声音小声说道。我知道那是某个特像莫瑞拉的部分说的,真该死。她说的没错。

    “好吧,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莫瑞拉。”我用空间抬起那块碎石仔细端摩了一番,但石头上并没有有意义的花纹,和她自己一样,“不过,我还是不理解,怎么会有龙去追你呀。”

    “嘿,末,又在这儿发呆啊?”某个低沉厚重的声音打断了我的自言自语,我抬起头,看到了一个厚实的下巴和半老的龙头杵到了我的面前,在那之后的苍老乌黑的手里则拿着刻蚀柱子的长棍,他见我抬起了头,冲我露出了一个善意的微笑,这在流放地中不太常见。

    “瓦迪,今天发生了什么吗?”我也露出一个微笑,向他问道。他是记录者,负责建造黑石柱以及记录历史。

    “没有,例行检查而已,你和你那位朋友没搞什么破坏吧?”

    “也许没有吧,你知道的。”我半开玩笑地对他说道。照理来说,所以龙都该对记录者保持尊敬,因为他们总是从事着最苦最累的活。但对我们来说没有必要。瓦迪曾是我母亲的部下,在那段时日照顾过我们,我很喜欢他,他也很喜欢我和终。

    “唉,你小子。对了,今年的逐明会你还是不打算去去吗?”他假意走到那个地上特别乱的柱子前检查起来,一边还偷瞄我的反应。

    “对,和往常一样。不过终会去。”我告诉他。

    瓦迪懵了一下,看来这件事是终好像早就拜托过他了的。我偷偷笑了一下,没有说破这一点。

    “那我就走了,没别的事的话。”我说,随后便扬长而去,留下有些惊讶的瓦迪在原地发呆。我本以为他会专心与自己的工作去没空搭理我,但是良久之后,我听到那边传来了一句幽幽的牢骚。

    “臭小子,过多久都变不了的臭小子。”

    我无意间笑了,可能这样的生活才是我所渴望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