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中的父亲，无论何时看起来都十分严肃。父亲的表情像是在生气，又与那种明确的愤怒不同，那样的表情总让我感到恐惧。在父亲面前，我就如同被猛兽盯住的小动物一般，畏惧得无法动弹。

    “身为井野家的人，就必须比别人优秀才行，必须时时处于一般人之上。你将来是要继承我的人，无论什么时候，你都要处于管理别人的位置。”

    这话父亲对我说过许多遍。我从来都只是毕恭毕敬地回答“是”而已。

    从小时候开始，父亲便一直在向我灌输这样的观念：作为井野家的人，不能井野家丢脸；作为井野家人的人，必须要比一般的人优秀；作为井野家的人，必须不顾一切保持井野家的威望……

    “我的父亲，也就是你的爷爷，曾对我说过，作为一个男人，要依靠自己的才能和实力实现自己的野心，依靠他人是切切不可的。所以我的父亲只是教会我如何去成就自己的野心。

    现在的地位也好名声也好，都是我从零开始积攒起来的，总有一天，我要站在和父亲同样的高度，甚至要超越父亲。

    我并不想用跟父亲同样的方法培养你。从零开始的话需要花费太多时间和精力，这样的话无论什么时候都无法到达顶峰。总有一天，你会继承我现有的地位，然后向着先辈们未能到达的高度前进。不过在那之前，你还有许多必须学习的东西。现在的你还稍嫌年幼，等你再长大一点，就应该开始学习各种各样的东西。”

    父亲不时会像这样热情地谈论他的理想。而我只是将倾听当作一种义务，并未曾真心地认同过父亲的这一番话。

    “那是你想要的未来吗？”

    当我向静流阿姨提起这个话题时，她问我道。

    “不知道。”

    我摇了摇头。未来对于我来说，是十分遥远且无法想象的。我对父亲为我制定的未来感到疑惑，不知道那样的未来是好是坏。

    “那么你觉得如果你成为了那种人，你会感到快乐吗？”

    “大概不会吧。”

    只要看看父亲和这个家里的人们大概就了解了，他们都生活在既定的轨道上，完美地镶嵌在了计划好的未来之上。但是那里看不见他们的温柔，看不见他们的笑脸。所以成为那样的人，大概是不会有快乐可言的吧。

    能够察觉到这样的事，也多亏了有静流阿姨一家人和我们生活在一起。

    “未来不是别人可以决定的东西，不管怎样，你都要勇敢地却选择自己想要的未来。是不惜牺牲幸福追求和你父亲同样追求的东西，还是不管跨越多少困难也要过上自己喜欢的生活，都由你自己选择。”

    “嗯。”

    我点了点头，并没有给出明确的回答。因为未来对于我来说是十分茫然的，我既不想成为父亲那样的人，也仍未找出自己喜欢的事。或许离必须做抉择的日子还十分遥远。

    “这些话就当作我们之间的秘密吧，要是让别人知道了可不得了。不过我希望你自己去思考，去追求你应该有的幸福。”

    说这些话的时候，静流阿姨比平时更加温柔。

    至今我仍未弄清楚自己想要的未来，但我并不觉得只是需要着急的事。也许有一天存在于自己心中朦胧的映像会化作确切的蓝图，告诉我应该前进的方向。

    他们离开之后，家里变得十分寂静下来。

    并不是说他们在的时候这个家就有多么热闹，只是他们在的时候，能让人明确地感觉到空气是鲜活的。然而现在家里的空气就像冻结了一般。

    吃晚饭的时候只剩下四个人，谁都保持着缄默，令人感到一股无可奈何的寂寞。美雪依旧如同灵魂脱壳一般，眼神十分涣散，只是茫然地盯着客厅的方向，机械地将饭菜往口里送，不时还会停下来。

    这样的她让我感到十分担心，我将与静流阿姨他们离别的悲伤放置在脑海中的一隅，尽量将自己的注意力放在眼前这个失神的女孩身上。

    吃过晚饭，美雪飘忽忽地走回了自己的房间。随后我尽量不让母亲和奶奶发现，到她的房间里看她的状况。

    美雪的房间并没有开灯，显得十分昏暗。从外面照射进去的光线照亮了她躺在榻榻米上的躯体。她侧躺着，有点像进入戒备状态的刺猬一样蜷缩着身体。从外面看不到她的神情，但我并不觉得她的神色会比此刻覆盖住她的脸庞的黑暗明亮多少。

    我叹了一口气，接着走进她的房间，打开电灯。我走到她的身边，轻声轻脚地坐下，接着尽量以温和的语气向她搭话：

    “一起到外面去看星空吧，现在的夜空可是十分漂亮哦。”

    “不要。”

    美雪只是十分冷淡地回应了一句。这让我有点难过。我暂时地为该说什么烦恼了一下。

    “我啊，挺喜欢你的笑脸的。”

    美雪的身体似乎有点反应，稍微动了一下，但她什么都没有说。

    “我想其他的人和我一样，喜欢看到你的笑容。所以大家都希望你的笑容不要消失。如果看见现在的你的话，大家肯定会很难过的。”

    “骗人。”

    “我有骗你的必要吗？看见你这样，我也会感到难过的。”

    美雪地上起身，十分认真地与我对视。

    “难道你不为分别的事感到难过吗？”

    “当然会感到难过了。但是从今往后我们仍然要继续生活下去，不能让悲伤吞没了自己。”

    “妈妈他们不会再回来了。”

    美雪唐突地说道。

    “怎么会呢，你不是还在这里吗。静流阿姨一定回来将你接走的，她不是这样和你约定过吗。”

    美雪摇了摇头。

    “昨天晚上你爸爸告诉我了，妈妈再也不会回到这个家里了。”

    我感觉自己的后脑勺被狠狠地敲了一下，让我的意识一下子变得混沌起来。父亲说的？为什么？

    “那些话不像是骗人的。虽然妈妈也没有在说谎，但是你清楚的吧，妈妈是因为谁才会离开这里的。所以……”

    我陷入了沉默之中，低头看着地板，拼命地思考为何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

    “知道吗，很快我就会和你成为家人了。”

    美雪继续说道。语气之中几丝忧郁。

    “怎么回事？”

    一个接一个出乎意料的消息让我陷入了混乱之中，脱口而出的话语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你爸爸说要收养我作养女，也就是说，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妹妹了。”

    “不可能。那样的事静流阿姨她……”

    “不管怎么说，从今往后我将不再是妈妈的孩子。事情已经被定好了。”

    美雪话语中带着几分嘲笑和悲哀。

    “出去吧。我想要一个人待着。”

    各种各样的思绪与感情在脑中交缠，如同一个由不同颜色的线杂乱地编成的毛线球。我知道我已经失去了逗留在此处的资格。

    之后的事我记得不太清楚了。思考着各种各样的问题，在那其间自己干了些什么完全没有记忆。只是依稀记得自己从美雪的房间里出来之后便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不知不觉便到了睡觉的时间，身体如同被设定好的程序一般自动地铺好了被褥，然后关灯躺下。但是躺在床上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思考就像陷入了一个没有出口的迷宫之中，不断地陷入死胡同，于是再回到原点，如此循环。

    经过了一段不知道是漫长还是短暂的时间之后，我感觉到喉咙干渴难耐。我从床上起身，到厨房去取水喝。

    经过客厅时，我看到了美雪的身影。她伫立在黑暗之中，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眼前的电话机。

    “你在干什么？”

    “我在等妈妈的电话，她说到那边之后会马上打电话给我的。”

    “再怎么说也不可能现在打过来吧。”

    “我想听听妈妈的声音。”

    混杂着哭腔的声音之中透露出几分寂寞。

    我走到她的身边，拉起她的手，说：

    “夜已经很深了，回去睡觉吧。到了明天一定会打电话过来的。”

    美雪转过身来钻进我的怀中，轻声地啜泣起来。

    “我很害怕啊，一树。从今往后我就要变成一个人。我要怎么办才好啊？”

    “你不是一个人啊。不管什么时候，我都不会让你变成一个人的。我会永远做你的伙伴的，所以不用太过担心了。”

    哭了一会之后，美雪似乎稍微变得平静下来了。我拉着她的手带她回自己的房间，并催促她快点睡觉。

    正当我想要离开之时，美雪拉住了我。

    不用言明，我知道她希望我为她做什么。尽管有点害羞，但自己心里的某处还是感到一丝兴奋的。之后我们两个人一起钻进了被褥里。

    黑暗中两人紧紧靠在一起，不知为何让人感到一股安心感。各种各样的思绪如同退去的潮水渐渐在脑中平息下来，紧接着睡意接踵而来。

    意识渐渐变得朦胧起来，在即将陷入沉睡之际，突然想起自己是为了喝水而起床的。然而那样的想法只不过一瞬在脑中闪过，继而被埋没在睡意之中。

    第二天，美雪看上去比之前脸色好多了。

    傍晚，我们一边在餐厅吃晚餐，一边听着客厅里电视机传来的新闻报道。现在正在报导一则交通事故，时间是昨天中午左右，地点就在离这里不远的山里面。主持人简略地说明了事故的原因，接着说明了受难者的情况。

    受难者4人全部死亡。受难者的身份已经查明，名字分别为……

    听到名字的那一瞬间，美雪和我脸上的表情都僵化了。

    下一秒钟，美雪放下了手中的筷子，飞速冲向了客厅。我顾不及母亲和奶奶的眼光，紧忙跟着美雪跑进了客厅。

    美雪呆呆地站在电视机前，如同失魂了一般看着电视屏幕。那里已经在播放下一条新闻了。

    她只是站在那里，无声地哭着，如同世界上只剩下她一个人一般，孤单地，悲伤地哭着。

    从那一天开始，世界仿佛因为在哪里的齿轮稍微出了一点差错，与我们之前所处的世界完全错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