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之彼方

被屏蔽得不得不修改一大段的章节 ①

    人之所以能够察觉到自己处在不幸之中,大概是因为曾经拥有过幸福的时光。

    少女如此想。至少对自己来说,这毫无疑问是事实。

    她出生在一个幸福的家庭之中。父亲经营着一家规模不大的零件加工厂,母亲是家庭主妇,虽然没有奢侈的余地,但也够一家三口幸福地生活。父亲和母亲都很温柔,三人在一起的时候,家里总是包裹在温暖的氛围之中。

    少女不曾怀疑这样的日子会消失。对于她来说,这是理所当然的日常,仿佛太阳东升西落一般,永远不会改变。

    但幸福的家庭却渐渐出现了裂痕。受到经济不景气的影响,父亲的工厂的订单渐渐减少,工人们一个一个离开,最终面临倒闭的结局。用变卖的机器以及赚来的钱还清债务之后,家里的存款也所剩无几。从那时起,欢快明朗的气氛就从那个家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父亲为再就业而终日紧皱的眉头,以及母亲脸上不安的神色。

    父亲一直没能找到合适的工作,为了补贴家计,母亲开始在附近的超市打零工,这成了家里唯一的收入来源。找不到工作而且不得不依靠女人的这一事实让自尊心颇高的父亲感到无比压抑,为了消除这份苦恼,父亲开始沾上酒精。从那时开始,幸福的形态已经从那个家里消失。喝醉的父亲开始对母亲使用暴力,争吵的声音,摔破东西的声音,母亲的哭声,这些声音都让少女恐惧不已。

    忍受不了父亲的母亲离家出走了,将少女抛在了那个家中。

    “对不起。”

    离开那天,母亲只是愧疚地留下这样一句话,便离她而去。

    少女想追上母亲,但想到自己在母亲被父亲虐待的时候只是站在一旁,没能帮助到母亲,便觉得这样的结局是一种报应,母亲因此抛弃了自己。少女默默地看着母亲离开的背影,心中充满了悲伤、无奈和恐惧。母亲的身影在视线中消失之后,少女哭了,如同刚出生的婴儿那般嚎啕大哭。那一天少女尝到了与以往不同的眼泪的味道。

    母亲离开那天,父亲与以往一样带着浑身酒气回到家里,发现母亲已经离家出走之后,父亲大发脾气,将家里搞得一塌糊涂。尽管如此,他的怒气也没有平息,最后将暴力的目标转向了少女。

    在那之后,父亲联络了母亲的娘家,甚至亲自到那边拜访,却没能找到母亲。母亲已不会再回来,少女的内心一半感到沮丧,却也有一半感到理所当然。

    在那之后,少女便代替了母亲,成为了父亲虐待的对象。

    值得庆幸的是,父亲或许还残留着些许良心或理智,将力道控制在了不至于让少女受重伤的程度,在少女身上留下的瘀痕也都巧妙地隐藏在衣物之中。

    持续的痛苦让少女变得阴沉起来,在学校也无法很好地与人交往,于是渐渐地被人疏远,被当做是不存在的人一般。

    孤独和恐惧折磨着少女的内心,为了寻求一丝温暖,她总是回忆着过往那段幸福的时光,那时候母亲和父亲的笑容是那么温柔,那么温暖。然而越是沉浸在快乐的回忆之中,就越对现实感到绝望。那时候少女对虐待自己的父亲和抛弃自己的母亲心中开始萌生了恨意。

    那时候少女开始思考到“死”,自己的死,父亲的死。无论哪一方,都是一种解脱的方法。但少女无法想象在那之后的未来,或许该说对其感到恐惧。少女也想过离家出走,但离开了父亲,自己便彻底失去了依靠,连该如何活下去都不知道。与此相比,忍受一点痛苦,就能够有睡觉的地方,有衣服穿,有饭吃,这远比无所依靠来得好。

    抱着这样的想法,少女忍耐着父亲的暴力。

    ...........

    父亲在码头找了份体力活,勉强支撑着那个家的生活,但多余的钱财都用在了玩弹子球和喝酒上,对少女的虐待也变得日常化。因此,少女除了校服以外,几乎没有换洗的衣物,有时饭食也得不到满足。

    为了逃避父亲的暴行,少女在放学之后总是在公园的长椅上待着,直到夜幕降临,她才回到家里。每次打开家门,都像是赌博一般,运气好的时候,父亲醉得不省人事或是外出喝酒的;运气不好的时候,父亲没有多说几句就开始对她的虐待。

    习惯了疼痛的少女已不再像当初那样一边哭泣一边乞求父亲停手,只是默默地忍受着疼痛,麻痹的内心也不会再为肉体的痛苦感到疼痛了。

    尽管如此,少女心中仍然抱有希望。她相信着这样的日子终有一天会结束,尽管那是在模糊而遥远的未来。她想,在那样的未来到来之前,自己只能像这样默默忍受。

    上了中学之后,少女开始在一个小酒馆里打零工。虽然赚到的钱不多,但足以让少女满足三餐的温饱,买上一两件自己心仪的服装。当少女第一次用自己赚来的钱来填补这些平常欠缺的东西的时候,她的感受到了无法言喻的感动。

    随着时间流逝,少女的身体也渐渐发生变化,稚气慢慢从她的身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日渐成熟女性的气息。因为性格阴沉曾被当作“不存在之人”的她也因此受到了注视。当然,她一如既往孤独,没有人愿意靠近她。只是从远处投来带有不怀好意的视线,以及在背地里散播着各种谣言。这样的视线让她感到恶心。

    但身体的变化招来的灾祸,却远不止于此。

    少女的面容带有母亲的影子,成长之后的身姿使她越发显得和她的母亲相似。父亲喝醉时,有时把她错认作是母亲,对她的暴力比平时更加厉害。

    那一天,少女一如既往打完工回到家中,发现父亲不在家中,几个空酒瓶散乱地躺在地板上。

    大概是家里的酒喝完了,不知父亲是出去买酒了还是出去喝酒了。少女在心中祈祷着是后者,一边开始收拾被父亲弄得脏乱的房间。

    没过多久,家里的门被粗暴地推开,父亲口中呢喃着难以辨清的醉话走了进来。看见正在收拾房间的少女,他便把她粗暴地推倒在地上。

    少女以为是一如既往的暴力,便没作任何反抗。但事情变得奇怪起来,父亲竟压在她身上,对她的身体进行了一番探索。少女身上突然涌起了一股热气,她不知道那是来自愤怒还是羞耻,但她理解了的处境:父亲正试图侵犯她。

    那一刻,少女感受到了从所未有的绝望。她以为只要忍耐,她所期待的日子终会来临。但已经忍耐了那么长时间,期待的日子仍然在遥远而模糊的未来。而现在,她还要遭受更加糟糕的对待。

    她的衣物渐渐地被取下,伏在她身上喘着粗气摩挲着她的身体的父亲看上去就像一只饥饿的野兽一般。她的心脏如同坠入冰水一般,源自内心的那股寒气很快便拓展至全身。

    少女开始抵抗。她试图推开父亲的双手,却因此惹怒了父亲,被他用力地打了一巴掌。

    “给我好好地待着!不然有你好看!”

    泪水涌上了眼角,但少女忍住了哭泣的冲动。事到如今,哭泣也于事无补。少女早已决定不再哭泣。

    她伸出手在地板上摸索着,没多久,她便找了躺在地上还未收拾的啤酒瓶。

    在那之后的事少女没有什么记忆。只是任由身体的本能支配着自己。

    回过神来的时候,心脏仿佛在强调自己的存在似地剧烈地跳动着,让少女渐渐回归到了现实之中。

    少女将视线转向地板,碎了一地的玻璃和纹丝不动的父亲映入眼帘。仔细一看,父亲头部下方的地板上有一片赤色的水洼。

    少女渐渐理解到自己做了什么,不曾有过的恐惧渐渐在身体之中扩散开来。少女的思绪变得一片混乱,脑海中闪现的全都是令人害怕的未来。

    混乱中的少女心想不逃不行,于是匆忙跑到自己的房间里,将换洗的衣物塞进背包里,并且带上自己平时打工存的钱,随后逃离了那个家。

    少女迈着近乎小跑的步伐走到车站,看到刚好有列车进站,也没有在意列车的去向,买了票之后就匆匆登上了列车。

    ..............

    随着车内广播宣告终点站的到达,少女不得已下了车。只是一心逃走的她并没有注意从那之后过了多长时间,也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在列车内的时候,她希望这辆列车永远不要停下,让她永远远离那个噩梦之地。

    然而列车最终停下了,少女不得不从幻想中回到现实。

    环顾四周,远处建筑物的身影大多隐藏在了夜的暗幕里,唯有稀零的一点灯光从一些人家的窗户里透出来。车站所处的中心街上只有非常少的行人,向远处延伸而去的街灯显得十分寂寞。

    时间是深夜。这让少女多少有点神经紧张起来。她低着头,迈着匆匆的脚步走过大街。少女并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是想快点远离这明亮的灯光,好让自己的身影隐藏在黑暗之中。

    看到眼前有个公园,少女多少有些放下心来。至少今晚能够在公园里的长椅上休息,无论身体上还是精神上,现在的她都感到十分疲倦。在公园里徘徊了一会,少女终于找到了长椅,但不幸的是,那里躺着个流浪汉。公园里其他地方还有长椅,大概并不是每一张都被人占领了吧。但少女已经放弃了在长椅上休息的这个念头。她没法和这些流浪汉同处在这样的空间之中,只要这里有这些人存在,她就无法安心下来。

    少女往公园的深处走去。眼前是一个坡度平缓的小丘,小丘上是一片树林。那些树看上去高大而细瘦,叶子隐藏在夜的暗幕之中,没法辨清树的品种。少女沿着穿过树林的小径往前走,走了一会儿之后,脚下的路便变成了下坡。

    穿过树林,一道海堤出现在面前。海堤上的路灯稀疏而昏暗,照亮的仅仅是下方的一小片地方,黑暗有规律地分布在道路的中央。大海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只留下模糊的轮廓,不时能够听见它安静的呼吸声。

    少女一边观望着大海,一边沿着海堤走着。疲倦的双腿像在向少女抗议一般,每走一步都伴随着疼痛。少女没有停下脚步。

    少女没有目标地往前走,内心只是希望找到一个能够让自己安心休息一会的地方。眺望着大海的期间,少女的内心不知不觉间变得平静下来,不安与迷茫并没有从她的内心消失,只是这一瞬间那些让自己感到害怕的东西已经变得多少有些无所谓了。

    少女不知道走了多久,只是觉得自己走了十分漫长的时间。刚开始在远处的那座海岛也变得近在眼前。在近处一看,才发现那座岛意外地离岸边很近,岛和岸之间的海峡就像一条宽度颇大的河一样。对面岛涂上了一层漆黑的影子,伫立在大海之中,那漆黑的影子比起大海和天空更加黑暗,在如此近的地方看着那片影子,感觉就像深不见底的深渊向自己扑面而来一般。

    前方突然出现了一座桥。在这样的海岸边出现的桥,毫无疑问是连接小岛与这边的。少女像被什么吸引着似地走上了那座桥。

    极度的疲倦让她的意识有些朦胧,眼前的景色似乎染上了一层非现实的色彩。轮廓模糊的大海和天空,眼前那巨大而深邃的黑影,都仿佛是脱离了现实世界。少女不禁想,若自己能到达这座桥的彼方,大概也能随着那片幻影一同消失在黎明的光芒之中,远离身后的现实吧。

    然而那是一座断桥。脚下的路在眼前截然而止,横亘在少女和小岛之间的,理所当然的是一片海水,就像在告诫这少女,这是你无法跨越的境界一般。

    一股脱力感涌上身来。少女已经没有气力往回走了,只是无力地坐在断桥的尽头,茫然地看着不可到达的桥之彼方。

    身体已经疲倦到了极限,睡意如同轻微晃荡着的波浪一般渐渐浸透少女的全身,不知不觉间少女的意识便沉入了黑暗之中。

    因为感受到一股凉气而从睡眠中醒来的时候,夜的气息已经消失。如同有点褪色的照片一般,四周显得有点昏暗。不知不觉间,天空已被厚厚的云层覆盖。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少女茫然地想。

    首先应该找个住宿的地方。但是自己身上的钱连一间三叠的房间都租不起。那么去找一份有提供住宿的工作?这个想法很快就被否定了。现实并没有那么美好。对于她这样的年纪的人,大概会被询问起离家出走的缘由,最后交由警察处理。或者像流浪汉一样搭个帐篷?心中涌起的一股强烈的厌恶感使她马上否定了这个想法。

    自己在此之后会怎么样呢?总不能这样毫无目的地走着,过着露宿野外的生活。警察会不会找上门来呢?如果父亲死了的话,很快就会发现凶手是我的吧,在那之后大概很快我就会被逮捕了。如果父亲没有死的话,被找到的时候,是不是又要回到那个人的身边,过上和以前一样甚至更加糟糕的日子呢?

    无论怎么思考,未来的路都被一层阴影所笼罩。

    干脆在这里死去好了。

    眼前就是大海,一旦跳下去,就算那时候后悔了,不会游泳的自己也会就那样溺水吧。只需要向前迈一步的勇气,剩下的就是顺其自然,最终会得到名为死亡的安宁吧。

    少女身体微微倾斜,俯瞰着下方的水面,内心充满了犹豫。

    “喂,站在那边的人。你在干什么?”

    身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少女吓了一跳,反射性地向后一看,一个身穿西装的中年男子正迈着有点匆忙的脚步向自己走来。男人走近少女,气势汹汹地拉起她的手臂,让她离开断桥的边缘。

    “不会是想要自杀吧?”

    不知为何,心里感到有点愧疚,少女沉默着避开了男人责问的视线。

    “为什么想要干这种傻事?父母给你的命可不能轻易舍弃。”

    听到“父母”这个词,少女不由自主地冷笑了一声。

    “父母什么的,还不如没有的好。”

    男人不禁为少女的这句话感到讶异,但快很察觉到那正是少女苦恼的根源。

    “你离家出走了吗?”

    男人用稍微柔和的语气问道。

    少女点了点头。

    “有去处吗?”

    少女摇了摇头。

    “没有什么可以依靠的亲戚吗?”

    少女再次摇了摇头。

    男人右手托着下巴思考了一下子,然后说:

    “要不要来我的公寓?那是我偶尔停宿的地方,可以暂时借给你住。”

    少女用怀疑的目光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猜测着这个男人真正的意图。

    男人苦笑着说:

    “看来我这是在多管闲事呢。信不过我的话这提议就作废吧。”

    “我去。”

    一直低着头沉默不语的少女突然说道。

    虽然这个男人可能怀着什么不好的意图接近自己,顺他的意不知道会发生些什么危险的事,但一个人无依无靠地流浪同样也是一件危险的事。对比两者,少女选择了至少在表面上表现出善意的男人。

    “为什么你会在那里?不用去上班?”

    少女坐上了男人的车,越过车窗看着树林,一边向男人搭话道。

    男人有点尴尬地笑了笑。

    “昨天和大学时代的同学去喝酒了,两个人都喝醉了,所以就直接在附近的宾馆过了一夜。实际上刚才是打算回家的,经过这里的时候心血来潮,就想来海边兜兜风。然后就偶然发现了站在那里想要自杀的你。”

    “你是在说慌吧。身上没有酒精的味道。”

    少女曾无数次看过父亲的醉态,这样拙劣的谎言一下就被看穿了。

    男人苦笑着说:

    “就当做是那回事吧。”

    “哦。”

    少女没有就此问下去,那并不重要。

    望着窗外的景色沉默了一会儿,少女再次开口问:

    “为何要帮我到这种地步?如果害怕我自杀的话,把我交给警察不就好了吗?”

    “那样做你会感到困扰的吧?虽然不知道你遇到了什么事,不过你是抱着再也不回去的打算离开家的吧?”

    “我想你没有必要顾及我的感受。我们不过是陌生人,插手我的事不是自找麻烦吗?”

    “我觉得应该看情况而定吧。正因为是像你这样漂亮的女孩,我才会觉得有帮助的价值,为此为自己增添一点麻烦也无所谓。也就是说,我在期待着有所回报。如果站在那里的是一个相貌平平,毫无特色的女孩,那么我也许就会毫不犹豫地把这麻烦事丢给警察吧。”

    “意外地诚实呢。普通来说,就算有那样企图也不会坦白说出来的吧。”

    “我觉得你是个聪明的人,虚伪的东西在你面前毫无意义。所以还不如有话直说来得轻松。”

    “那么,你想要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回报呢?”

    男人犹豫了一会,最终还是说了出口:

    “做我的情人吧。”

    少女的身体有一瞬僵住了,虽然某种程度预料到了,但身体似乎跟不上内心。但她很快冷静下来,沉思了一会儿,答道:

    “可以啊。但是这个交易似乎有点不对等,所以如何你可以答应我另外两个要求,做你的情妇也可以。”

    “说来听听吧。只要不是太过过分的要求我会尽量满足你的。”

    “我想去上学,至少要读完高中。还有,我想学画画。”

    “成交。”

    男人露出了愉悦的神情。少女所提出的这两个条件,根本无法同她自身的价值相比,男人暗自想。

    .............

    少女的心中一直藏着小小的秘密。那是她还处在幸福的时光的时候悄然埋下的种子。

    那个时候的记忆如今已变得十分模糊,只是记得父母会在自己在睡觉之前给自己讲童话故事或者读图画书。那个时候,图画书里的插画给少女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少女十分憧憬那样色彩鲜明,充满幻想色彩的世界。从那时开始,少女便爱上了绘画。

    那个时候少女的脑中有许多幻想,映入眼中的世界经过想象的加工变成少女所憧憬的童话般的景象。但那些景象仅仅存在于自己的脑中,少女想要将它们带到这个世界,并把它们作为礼物送给自己的父母。

    然而少女并没有成功。想要将自己脑中的景象如实地映射到画板之上,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少女虽然在绘画方面比起周围的人优秀一些,却没有天才那般的才能和直觉能够做到这件事。

    但少女并没有就此放弃。她一直尝试着如何更好地表现自己想象的画面,一个画面重复描绘了数十次,却仍没有自己满意的作品。在不断的重复之中,少女的画变得更加细腻,更加自然。她的绘画得到了周围人们的赞扬,这也让她感到些许自豪,尽管这离她想要描绘的世界还相差甚远。

    不久之后,突然降临的不幸改变了绘画对少女的意义。在那之后,绘画变成了少女逃避现实的手段。只有在绘画的时候,她才能够忘记父亲在她身上留下的伤痕,才能无视自己受周围的同学疏远的现实。那时候,绘画对于她来说是一种救赎,是唯一能够让自己得到一点欢愉的乐园。在不幸之中,少女将曾经的梦想藏在了内心的最深处。梦想这个词,对于那时的她来说只能是痛苦。

    从那个家里逃出来之后,尽管少女对未来感到无尽的迷茫,她仍然感受到了自由。虽然未来充满了未知,却也充满了可能性。曾经消失的梦想再一次在少女心头萌芽。

    对自己伸出援手的男人提出了做他情人的条件。这让少女稍微犹豫了一会。或许少女心中还抱有和自己喜欢的男人结合的幻想。但就自己的现状来说,如果拒绝了这个男人,那么自己为了维持生计便不得不去打工。如果为了维持生计占用了自己的大部分时间,那么自己又哪里有空闲去实现自己的梦想呢?

    少女看了一眼眼前的这个男人,至少不觉得讨厌。男人散发着平和而具有知性的气息,看上去是个挺正经的人,比起自己的父亲要好上一百倍。

    最终,少女下定了决心,答应了男人的要求。

    在那之后,少女过上了一段相对快乐的日子。

    男人一周会在到少女那边过夜一两次。他喜欢和少女聊天,知道了少女的过去之后,对她感到十分同情。他也喜欢少女在倾听自己的经历时那份安静的气息和略带好奇的眼神。他们之间建立起了奇妙的关系,既不在爱情的范畴之内,也不是单纯的肉体和金钱的关系。

    男人很快兑现了少女的两个要求。关于学校的事,男人正巧是某个私立学校的理事长,靠着关系很轻松地便让少女入学了。为了伪装身份,少女舍弃了过去的姓名,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关于另外一个约定,男人则是请来一个美术大学的老师来给少女私人教学,并且把原本的书房改造成画室给少女使用。

    没想到自己还能过上普通的校园生活,回到家里等待自己的不是父亲的暴力而是绘画方面的授课,少女常常为此感到不可思议。

    有了老师的专业指导,少女绘画的技术进步得很快,自己所描绘的画也渐渐地朝理想的作品进化。那时少女几乎把全部心思放在了绘画上,上课的时候时常思考着该如何构图,在哪里该用什么色彩;课余的时间大多数拿来素描,对象可以是身边的任何东西,桌子,人,中庭里的树……回到家之后是绘画的指导,在老师回去之后,少女仍继续画着。

    时间流逝,转眼间少女已经高中毕业,考上了当地的一间美术大学。此时少女已不该再被称作少女,她已经成长为一个富有魅力的女性,蜕变成一个美丽的女人了。

    进入大学之后没多久,女人便怀孕了。男人对此感到十分高兴,他曾说过他想要孩子,只是为她着想,在她高中毕业之前都做好了避孕工作。

    女人从未想象自己成为母亲的样子。对于成为母亲这件事,她感到十分不安。自己的家庭给她留下的阴影至今仍未从她的生命中消失。但随着自己的肚子一天天变得膨胀,她切实地感受到了自己身体之中的小小的生命的存在,那种不安也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日益变得强烈的慈爱之心以及迎接他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期待。

    抚摸着自己圆鼓鼓的肚子,感受着胎动,女人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幸福。不同于自己孩童时期那段短暂的幸福,不同于沉迷绘画时感受到的那份幸福,女人的这份幸福是过去的一切所无可比拟的。即将出生的孩子让她感觉就像是自己的分身一般,这与他人有绝对的差别,自己和他人之间总是有绝对不可逾越的墙壁,但女人却不会觉得自己和孩子之间有这样的隔阂。

    女人决定把自己所有的爱倾注到孩子身上。自从不幸降临到幼年的她身上之后,她便失去了“爱”这种感情,即使是对她伸出援手的男人,她也无法对他产生“爱”。然而那份“爱”的心重新回到了她的身上,那份封印在她内心许久的感情,竟如此轻易地解封了。

    ............

    那一天,女人正坐在沙发上听着唱片机里流放出来的音乐。她并不知道那是什么年代的作品,曲目有什么。只是从男人的收藏之中随便拿出一张,放到唱片机上而已。大概是因为那里承载的不只是一个生命,所以她的肚子大到难以置信。家务全部都交给了兼职的家政妇,绘画也停下了相当一段时间。女人只能依靠其他的一些娱乐活动来打发时间,像这样坐在沙发上听着不知道歌手和歌名的曲子,或是看一些有关亲子的电视节目或是音乐节目,或是从男人的书架上随意拿一本书来看。

    她对她的孩子充满了期待,以至于想催促时间快点前进。离预产期还有一个月,她一边平抚着自己那份着急的情绪,一边平静地生活着。

    突然,放在桌子上的手机响了起来。女人看了一下屏幕,来电的人是男人,于是她先让唱片机停下,然后再接了电话。

    “喂。”

    因为对方是熟悉的人,打招呼的话语也自然而然地省略了。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电话那边传来的却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我是那个人的妻子。我想和你聊一聊,方便到外面来一趟吗?”

    自称是那个人的妻子的女人的声音十分平静,而且带着几分不容分说的魄力。那是充满自信而且有权威的人所拥有的气息。

    女人为对方所说的话有些惊讶,沉默了2秒左右,回答道:

    “时间和地点呢?”

    “明天下午2点30分,在你住的公寓附近有一家名叫‘隆美尔’的咖啡馆,就在那里见面吧。”

    “我知道了。”

    随后男人的妻子就挂了电话,她的耳边只剩下规律的“嘟—嘟”的声音。

    妻子?不安和疑惑在女人的心头盘旋。女人成为男人的情人已有数年,他的妻子大概早已察觉到了吧。而女人直到现在都过着风平浪静的生活,所以她觉得那是男人的妻子并不在乎她的存在。为什么事到如今那个人的妻子会找上门来呢?

    不管如何,答案只有和本人见面,从她的口中得知她的真意。

    第二天,比约定的时间早10分钟左右,女人便来到了约定的地方。咖啡店的玻璃门上挂着一个纸板,上面写着“非常抱歉,本日已被包场,欢迎来日再度光临。”门口站着一个穿着服务生服装的年轻男子,询问了女人的姓名之后,为她打开了大门。

    这简直就像要进行什么秘密商谈一样。女人不禁想。不过也多亏于此,店内一片寂静,这让她内心多少平静了一点。女人并不喜欢人多的地方,所以能让这间平时总是有一半的座位上都有人的咖啡馆清静下来,并非一件坏事。

    对方似乎还没有来。没有事先指定好位置,那就意味着在这空荡的咖啡馆里可以自由地选择座位。女人走到了最里面的位置,那里是离柜台和玻璃窗最远的地方,最能够让女人感到安心的地方。

    2点29分,约定的对方踏进了咖啡馆。她的脚步中不带有丝毫犹豫,仿佛每一步都在追赶着时间一般精准而又迅速,却又不失从容。

    对方在女人对面坐下来,先是从上到下打量了女人一番,像是在判定女人一般,再开口道:

    “初次见面,我是那个人的妻子。名字叫初美。”

    女人无法弯腰,只能轻轻点头,并向对方打了声招呼,报上自己的姓名。

    “你的事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了,所以不想说没用的话。今天不是为了指责你而来,而是想跟你商量别的事。”

    对方一来就进入了主题,这让人有点意外,却也觉得符合她给别人的印象。

    “要商谈的事什么呢?”

    “我希望你能够把你肚子里的孩子给我。”

    “什么?”

    对方所说的话实在让人震惊,以至于女人连敬语都忘记了。女人无法理解她所说的话,疑惑地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那个像是在陈述着理所当然的事一般的冷静的女人。

    “不明白吗?我是说,你的孩子出生之后,交给我来抚养,他会成为我们家的孩子,继承我们家的家业。”

    “为什么?这是什么玩笑?”

    “当然,对你来说也有好处。如果你肯把你的孩子给我,你现在的生活就能够持续下去,你想要什么东西我会满足你。另外我也保证会让你的孩子过上幸福的生活。”

    “难道你不知道把孩子从母亲的身旁抢走这是多么残忍的行为吗?对于我来说,我的孩子就是我的全部,绝对不会让任何人夺走我的孩子。”

    女人的声音之中带着愤怒,此时她已经不在乎敬语什么的了,只是对眼前这个想要夺走别人的孩子却仍一脸平静的女人感到愤怒。

    “我是不知道。因为我不曾体验过做母亲的感觉。因为我身体的原因,我和那个人一直都没能有孩子。所以我允许他在外面有情人,只要他能给这个家带来一个孩子,他有多少情人都无所谓。但那个男人太没出息了,当初有了你这个情人之后,他说你还在读高中,照顾到情面不想让你怀孕,那个时候我默许了。自从知道你怀孕之后,我就一直让他去说服你把你的孩子让给我家,但是那个男人不知是同情你还是对你动了真心,一直没能下定决心跟你说。所以最后还是不得不由我来跟你说。”

    女人有一瞬间觉得对方十分可怕。为什么这个人能够如此平静地说着这样的话呢?在她的眼里,自己俨然就是生孩子的机器,自己的尊严和感情都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一般。这是何等地自我主义,何等地冷酷。

    “如果我拒绝呢?”

    “那么你会失去现在所拥有的一切。你所依靠的男人不过是依靠我才有了如今的地位,他在我面前根本抬不起头来。所以就算把你赶出那里,让他和你断绝来往,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我想你不会那么笨吧?只要把你的孩子给我,你和你的孩子都能过上幸福的生活。”

    “幸福?失去孩子的母亲会有幸福?在一个不懂得爱的家庭之中成长的孩子会有幸福?对于你来说幸福或许是钱财可以买到的廉价的东西,但对于我来说抛弃孩子所得到东西是绝对无法让我幸福的。我不会如你的意的。我不会失去所有的,只要我的孩子还在。”

    对方的眼神突然变得尖锐而冷漠。她冷笑了一声,仿佛在嘲笑女人的愚蠢一般。

    “失去了依靠的你靠什么养活那孩子?你连可以回去的家都没有,连一份正经的工作也不能做,怎么让那孩子幸福?”

    “不管怎么说,我也不会让我的孩子离开我的身边。”

    男人的妻子凝视着女人,她的眼神之中带着不可动摇的意志,那是母亲保护自己孩子的一种本能,那是生活被工作填满,无法生育的她所无法体会的感情。尽管自己心中多少有一丝羡慕,但冷漠而机械的思考却占了绝大的优势。眼前这个女人已经不行了,那么只好让丈夫抛弃她,下一次由她亲自给丈夫找一个愿意为她,为她的家族生孩子的情人吧。

    “既然你不肯答应的话,那么只能请你离开了。今天之内收拾好东西吧,从明天开始那个公寓就容不下你了。”

    冷漠地宣告了期限之后,对方便起身离开了。

    ............

    回到公寓不久之后,男人打来了电话。

    “对不起。”

    男人只是说了这三个字。透过他的声音能够感受到他的无奈。正如她的妻子所说,男人没有办法左右她的决定。

    女人认清了摆在自己眼前的现实。在自己和男人的地位之间,男人选择了地位,而女人则彻底失去了依靠。

    “我给你的银行账户汇了100万日元,这是我现在唯一能够做到的了。我的妻子监视着我的资金流动,所以这是我仅能给你的一笔钱了。我知道这只是杯水车薪,大概在此之后你会过上一段幸苦的日子吧。没能为你做些什么,对不起。”

    女人本想问他以后会不会和孩子见面,但听到男人的道歉,这个念头就完全消失了。

    “我知道了。”

    女人冷淡地回答道。

    “这么多年来受你照顾了,谢谢。”

    此时女人的内心充满对男人的失望,感谢的话语听起来冷漠得像在讽刺一般。但她的心中确实有着对男人的感谢。他向无家可归的她伸出了援手,帮助她实现她的梦想,并且送给了她无可替代的礼物,尽管动机不纯,男人确实帮助了她,所以女人不会否认自己心中对他怀抱着的感谢。

    女人环顾了一下自己所住的地方,比起当初来这里的时候,这里变得富有生活的气息了,房间里的布置也改变了许多,这里四处充满了自己存在的痕迹,将其统统带走似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女人并没有什么特别想要带走的东西。除了自己的画作和画具以及一些换洗的衣物之外,其它的东西就让物归原主吧。摆在卧室里的婴儿床,还有婴儿车等为了即将出生的孩子准备的东西全部都留在这里。

    就当作对那个男人的讽刺吧。

    随后少女到取款机取男人最后留给她的100万,找了一间1DK六叠的租房,付了礼金和房租,让物流公司把自己的东西搬过去。

    新的房间里什么都没有,为了能够居住需要买不少东西。房东是个50来岁的男人,看女人有身孕,房东便热心地帮女人购置需要的物品并帮忙搬进房间。

    布置完新的住所,时间已是傍晚。女人看着自己现在居住的房间,比起昨天所在的地方要狭窄得多,墙壁和天花板上散布着薄薄的污渍,没有柔软的沙发,有的只是一张矮脚台。生活竟然可以在一瞬间发生这么大的变化,这让女人回想起了遗忘已久的那份落差感。

    可是女人没有时间感到沮丧,她需要为了自己的两个孩子的将来考虑。男人的给的100万很快就会用完了,所以自己不得不马上找到一份工作。

    女人找到了一份插画的工作,工作的内容是为一些儿童书籍画一些插画。工作的报酬并不高,但这是有身孕的她唯一能够做的工作了。

    临近产期,女人阵痛的次数也变得多起来。房东的夫人出于关心,不时会来女人的房间看看她的情况。孩子出生的那一天,女人疼痛得倒在地上无法起身,辛亏房东太太及时发现了,叫救护车将她送到了医院里。

    孩子顺利地出生了,一对可爱的双胞胎,护士一边说着“恭喜您,是男孩子。”一边将孩子送到母亲眼前。女人看到还是浑身红色的孩子,沉浸在一股幸福之中,不自觉地露出了幸福的笑容,同时眼角溢出了眼泪。

    孩子的名字女人已经想好了,一个叫光,一个叫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