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势紧张，但梁鹤年却没有表现出半点紧张，如此良夜，他还在同几个将领在军营里商讨对策。

    禹夕颜没有住在郡守府，而是和他们一起住在营帐中。为了不占位置，她和世子殿下一起住——在营帐边缘设了一个外榻，她就躺在上面，枕着手臂看外面的星星。

    半晌，她坐了起来，伏在案牍上开始写信。

    梁鹤年用的是几十年才能得一块的徵墨，还有上好的湖笔、端砚、宣纸。

    她边写边笑，想到自己家铜钱平日用的都是到处借的，省吃俭用，果然是人和人之间不能比。

    外面还是灯火通明，巡逻的士兵脚步声踩在地上的枯枝的声音还分明传到耳边。

    她已经分明感到身体里的一部分神魂已经开始有些不稳定，在这里她始终无法度量自己可以待多久，也不知道会不会在这里就陨落......

    禹夕颜托着下巴，转着笔，偶尔看一眼外面的月亮。很快就十五了，月亮已经很圆很圆了，只是终究还是差了些的。

    写完信后，她盘坐了很久，手里把玩着那“邪物”菩提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扑通一下跳了下来，走向帘子门口，猝不及防和回来刚掀开帘子的梁鹤年视线撞上了。

    他看她只穿着袜子踩在地上，这架势是准备跑路的吧，神色顿时冷了下来，放下帘子，“住不惯这里？”

    那语气分明没什么情绪，可他站在门口正好堵在她面前，什么意思昭然若揭。

    “殿下，鹤年。”她轻轻地笑，看着他的眼睛。

    非但不害怕他眼底的威严和冷意，反而像是在哄小孩儿似的，“你应该已经调查过我了对吧？”

    她坐回榻上，盘坐着，“还有老爹，他怎么会不知道这个女儿的变化？”

    “殿下你呢，不会觉得我会是孤魂野鬼吗，不害怕吗？”她在逗他。

    梁鹤年冷静地问道，“你是吗？”

    他不相信她会是孤魂野鬼，可是，如果真的是，他第一反应竟然不是好奇更不是害怕。

    “我是神，殿下相信吗？”一个至今未曾明白真正的神是什么样的，甚至她在说这句话的时候，面对他还有些近乡情怯。

    贺声声，我总算是没辜负过你的信任吗。

    梁鹤年站在门边，吹进来的风传来悠远的笛声，他直视着她的目光，半晌，“我信。”

    不知为何，禹夕颜竟有些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她长久以来并无波动的情绪的心也有些涟漪泛起，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殿下不怕鬼怪，难道也不敬神明吗？”她玩心又起，又想着逗他。

    这下梁鹤年自然知道她是闹着玩，便回到案牍上，看着那笔墨未干的砚台，还有一封书信压在上面，上面写着“老爹亲启”。那字龙飞凤舞，不忍直视，一般人还真认不出来，偏偏他还能读懂。

    禹夕颜愉悦笑道：“我自创的字体，叫小鱼体，可爱吧？”

    他没有说话，轻轻抚过刚刚风干的笔迹，那字体隐约间竟与他的还有几成相似。

    “这还是改良过的，从前临过一个人的帖子，不知不觉就学了几分神似。”

    “那人与我很像吗？”他忽然道，“你看我的眼神，像是在看另一个人。”

    花海朗朗，明月居于空，当时的贺声声不也总说，我与他很相像吗？

    其实相貌确实神似。

    当年萧免随她师父回到南疆，相伴相知，放弃泼天富贵与荣华，从此安身此处。

    萧免是当朝的六皇子，而贺声声则是他的表亲兄弟，两个人神似并不奇怪。

    贺声声拽住她的手，在清澈的月光下直视她的眼睛，“禹夕颜，看着我的时候，不要想其他人。”

    她还被吓了一跳，没细想他的话，只觉得是他不满她分心罢了。只是何须咬牙切齿，冷冽地看着她。

    视线交错的几秒后，他先移开了目光，“继续练，最基本的结印你已经学会了，但术法还是没有领会到窍门。”

    “哦，好。”她本想看看他是不是出什么状况了，这么一说便没再分心。

    禹夕颜不知道该怎么同他解释，灯火摇曳，最后，她慢慢开口：“殿下为何不怀疑那个人就是你自己呢？”也许，我从来没有透过你看过谁，而只是在看你呢。

    他卸下护腕的动作停顿了一瞬间，有的事情他无法理解，因为其中隔了太多光阴和变迁。

    所以他只是缓缓开口，看着她，“是我自己......”

    很快禹夕颜打断了他紊乱的思绪，“殿下，我有破解净土的办法了。”

    他很敏锐地捕捉到她的意思，“你是准备一个人行动？今晚就准备走？”

    这里风沙很大，无垠的荒原上苍茫壮观，绵延无绝。

    她从到这里就已经决定好要走。

    越接近这里，她越是能感觉到与邪神不同源的另一股力量，纯粹强大，却时隐时现。

    沿着魂魄聚集之地，就能找到那个地方，一切缘起也许就能找到解释。

    只是，隔着屏风对坐的两个人，有些缄默无言的情绪在蔓延，随着远处吹来的风渐渐汹涌，而后平息。

    “你真正的名字是什么？”半晌，他开口问道。

    烛光映照着银屏上的人影摇晃，而月光皎洁，黄沙弥漫，脚步声、鼾声随着风缓缓传到耳边，寂静的夜。

    禹夕颜轻轻一捻，那菩提子变得莹白剔透，一瞬间的深红如血，又恢复如初。

    “还是这个，不曾变过。”她跳下来，穿过屏风，与他对上视线，俏皮一笑，“殿下若不嫌烦，不妨下次见面，我再同殿下讲讲这名字的由来，倒是很有趣。”

    她将菩提子放在梁鹤年的手中，“殿下留着，总会有用的。”

    “不过，”她轻轻笑了笑，晃了晃手中的香囊，黄绿色金线交织的千里江山图，银色铃铛清脆的响，“总得有什么作为交换。”

    梁鹤年站在营地外静静地看她的身影在月光下渐行渐远，不曾回头。

    跟在身后的黄骁黄将军有些担忧，“殿下，就这么放小禹姑娘一个人走不会太危险吗？虽然这丫头有些本事傍身，但如今局势并不明朗......”

    反而是拂春一句话没有说，心里门清儿呢，却也不免生出些担忧——毕竟还是个小姑娘，再怎么厉害，真遇到危险没有帮衬还是过于稚嫩了。

    “回去吧，不必派人跟着。”他转身回营地，似乎并没有什么影响，恢复到平日里冷静自持的模样。

    之后还会有一场恶战，羌氐不会和谈，除非大梁狠狠挫败他们一回，才能平息他们体内沸腾不息、好战的血液。

    只有掌心的玉白的菩提子，昭然若揭，一切不知所起，又已深深扎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