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那边

周新杰、崔一航、李梦坤(3)

    他们整天晚上这样上网,时间久了,自然是会被发现的,这就和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道理是一样的。这天晚上,他们听到宿管蹬蹬的上楼声,便照例地爬下床,小心翼翼地打开门,蹑手蹑脚地走到宿舍楼门口,准备溜出去。忽然,巨大的吼声从背后传来,他们顿时打了个寒颤。崔一航拉门把手的手僵在了半空。

    “你们哪班的!”宿管忽然出现在楼梯中间,他缓缓地走下楼梯,拿着手电筒,直照着他们的脸。他们用手掌挡住手电筒的光,头扭向一边。

    “问你们话,你们几班的!”宿管已走到他们面前,铁青着脸,他摆起监狱长的姿态,居高临下地审问越狱的犯人。

    “四班的!”周新杰漫不经心地说道。

    “你们拉宿舍的门准备去干什么!”

    “我们三个起来去上厕所,上完厕所听到宿舍门被风吹响了,就好奇来这儿看看是不是门被吹开了。刚到这儿,就被你看见了。”周新杰继续漫不经心地说。

    “宿舍门响?我怎么没听到!”宿管有些不相信,他依然铁青着脸,但他也无法从他们口中得出真相。停了半晌,他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站在这儿!直到12点再回宿舍睡觉!”

    他们三个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渐渐地,他们听到了每个宿舍里传来的呼噜声,他们也瞌睡了,李梦坤甚至打起了长长的哈欠。他们的腿早软了,头脑被睡意淹没了,他们真想坐到地上靠着墙呼呼地大睡一场。可是,宿管的灯还亮着,这家伙趴在桌前,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们,周新杰也直勾勾地盯着他,他们的眼光在空中交锋,就如两只凶恶的野狼,瞪着血红的双眼,在丛林中准备开始厮杀。宿管偶尔也看看墙上的钟表,这时离12点只剩半个小时了,他收起血红的双眼,问他们:“你们瞌睡没有?”周新杰不答话,李梦坤结结巴巴地说:“老……老师,瞌睡。”“以后晚上再敢来宿舍门口,让你们一夜都站在这儿!去睡吧!”话音刚落,李梦坤、崔一航便立刻向宿舍跑去,他们太瞌睡了。周新杰也挪动了眼光,高傲地走了。

    到了白天,宿管把这件事告诉了蒋书轮,并提醒他一定要管好周新杰,这个孩子可不是个省油的灯。蒋书轮把这件事和他们白天上课的精神状态联系到了一起,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他要查出真相。

    当天晚上,学校的熄灯铃声响后,蒋书轮站在离宿舍不远的大树下,他默默地站在那儿,眼睛直直地盯着宿舍门口。他要等他们出来,他要看看他们晚上到底干了什么。第一天,他毫无所获,他看到宿管锁上了门,熄灭了门口的灯,他又一直站到十一点,呼呼的凉风直冲着他的脸,落叶一片一片地从他的头顶落下。第二天,他依然站在那儿,宿管又锁上了门,熄灭了灯,蒋书轮看着四班的宿舍,觉得他们也许都熟睡了,心里便觉十分踏实。第三天,第四天,一连一个星期,蒋书轮都没有发现他们三个人晚上有什么举动。也许是自己多想了吧!蒋书轮望着满地的落叶,心里不觉有些落寞,他想到自己的年纪,虽然只有25岁,人生才刚刚开始,但他总有迟暮之感。他就是这初冬的叶子,叶片已经黄透,孤零零地挂在树上,凉风一吹,便不情愿地颤巍巍地从树上落下,落到这泥泞的土地上,任由路人百般踩踏,身躯化为泥土,与这大地融合在一起。

    第二个星期的周一晚上,蒋书轮依然站在大树底下,他背靠着大树,手里拿着一片落叶,不断摆弄着,他正看着这片落叶发呆,忽然余光看到了宿舍门口闪现出三个人的身影,那正是周新杰、崔一航、李梦坤。只见周新杰轻手轻脚地推开门,崔一航、李梦坤则左顾右盼,看周围有没有人。他们溜出大门,就踮起脚尖,轻轻地又飞快地向学校的西南角奔去。

    蒋书轮并不作声,他远远地跟了过去,他看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角落里,等到他走近时,早已寻找不到踪迹,他只看到墙上的缺口,墙边垫着的几块砖。蒋书轮全明白了,他们这是去跳墙上网了!蒋书轮真后悔刚才没有逮住他们,让他们给跑了。他在墙边踱来踱去,他最终决定,明晚要来个守株待兔。

    周二的晚上,蒋书轮在下夜自习之后,拿着手电筒,站在那段缺了口的墙边,他静静地等着他们的到来。他有充足的把握,今晚他们三个人肯定还会再跑到这儿来跳墙,他要抓个正着,他甚至现在都在考虑着抓到他们以后该怎么处理这三个家伙。宿舍的灯熄了,整个学校都黑暗了,周围静悄悄的,只有草丛里的蟋蟀在鸣叫。蒋书轮望着黑暗的远方,听着蟋蟀聒噪的叫声,自己忽然苦笑起来。一年前的冬天,蒋书轮还是个大学生,他正坐在灯火通明的图书馆里,翻阅着古代的典籍。那时的自己,又何曾想过,一年后的今天,他会为了逮几个调皮的学生,大半夜的站在草丛里与昆虫为伍呢?人生真是如梦啊!蒋书轮忽然地就悲从中来了,他望了望天上的明月,快农历十五了,皎洁的圆月在行走的云彩中忽隐忽现,可惜这美丽的月亮丝毫不能带给他喜悦,反而增添了几分愁绪。“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蒋书轮多想沽上一壶酒,独坐在大地上,与明月对饮,浇心中之仇。

    蒋书轮正独自伤感,忽听到一阵纷乱的脚步声,紧接着便响起周新杰的声音。“他妈的,又差点被宿管逮到,幸好我跑得快,你们这两个家伙,就知道自己跑,也不等我。”“谁知道他正下楼呢!俺俩也慌了!”这是崔一航的声音。

    他们离蒋书轮越来越近了,一百米,五十米,三十米,他们丝毫没有察觉到蒋书轮就在前面。就在他们走到离蒋书轮十五米远的地方,一束光瞬间照住了他们,他们又像上次那样,用手掌挡住了光,头扭向一边。他们虽然不知道是谁在拿手电筒照射他们,但他们已然明白,这次是逃不了的了。

    “周新杰、崔一航、李梦坤!你们三人这是准备去哪儿!”蒋书轮把手电筒的光转向一边,他走近他们,质问道。

    他们低着头,一声不吭。

    蒋书轮忽地朝他们的屁股上一人踢了一脚,凶恶地说道:“都给我滚回宿舍去!”

    周三的白天,蒋书轮打电话叫来了周新杰、崔一航、李梦坤的家长。崔一航的母亲是最早赶到办公室的。她是那种看起来有些臃肿的女人,一副心宽体胖的样子。因为她是理发师的缘故,她的头发被修成了向上耸立的姿态。她进门就问:“崔一航又在学校闯祸了?”

    “他昨天晚上,不,是许多天晚上,他都和另外两名同学跳出去上网!”蒋书轮说道。

    “这还了得,这孩子是越来越胆大了!”崔一航的母亲双手揉搓着手提包,她仿佛要把这包揉烂一般,她刚坐在椅子上,又猛然站起来,说道,“我把一航叫出来!”

    过了片刻,她把崔一航揪进了办公室,她的眼泪涌出眼眶,涔涔而下。她又坐在椅子上,双手继续揉搓她的手提包。

    “一航,妈一个人养你容易吗?我理发从早理到晚,我舍了命地挣钱,不都是为了你?不都是为了让你将来有出息,不再走妈的老路?可是,你做过哪一件让妈高兴的事情?你在学校都干了些什么?你考试考过一次前几名吗?你跳墙上网,你伤妈的心,你对得起妈这么多年的付出吗?一航,你什么时候能让妈为你骄傲一次?让妈觉得我一个人养出的孩子并不比别人家的差!”

    她擦了擦眼泪,她似乎说完了,她的话语最后变为小声的抽噎。崔一航的眼眶也湿了,一滴眼泪顺着眼角滑到了脸颊,又从脸颊滑落到了水泥地上,一道湿湿的印痕爬在崔一航的脸上。崔一航站在那儿,含着泪的双眼朦胧地望着前方的窗户外的树叶,树叶在轻轻地飘落。他一句话也不说,除了滴落了几滴眼泪,就再没什么反应了。他的母亲依然抽抽搭搭的,她不时从包里翻出几张纸巾,擦拭着泪水。就在这时,又一个女人进来了。她就是周新杰的姑姑。

    他的姑姑看上去挺年轻,三十多岁的样子,但皮肤却是黑了一点儿,衣服也是土气的,这和她姣好的面容是有些不搭的。蒋书轮忙招呼她坐了下来。

    “周新杰上到初二怎么还是这样子。”她的脸上露出无奈,额头的皱纹也显露了出来,挤到了一块儿去。“这孩子,父母死得早,缺乏管教,从上小学五年级开始,就一直不让人省心。唉,我每个学期都要被叫到学校好几次,我都要住进学校了。老师,周新杰这次又怎么捣乱了?”

    “跟班里两名同学晚上跳墙出去上网,这不,这是其中一名。”蒋书轮指了指崔一航,崔一航的母亲停止了抽泣,朝周新杰的姑姑苦笑了一下。

    周新杰的姑姑正准备向崔一航的母亲寒暄几句,一个男人走了进来。他像是刚从工地来,穿着脏兮兮的工装,工装上布满了灰尘,沾满了泥巴,他的头发乱蓬蓬的,像一堆肆意生长的植物。他一脸黝黑,脸上满是深深的印痕,就像一片黑土地,土地上尽是一条条水沟。

    “我是李梦坤他叔,我刚从工地上赶来。”他的黝黑的脸笑了一下,脸上的印痕更深了。

    “让你在忙碌中赶来,也辛苦你了!”蒋书轮忙招呼他坐下来。

    “不辛苦!不辛苦!”他忙说,“李梦坤是不是又在学校捣乱了?唉,这孩子,我这个当叔的太了解他了,他就是没啥主意,好跟在别人屁股后面生事。我跟他说过多少回了,你这年龄就应该好好读书,将来别像叔这样,累死累活的,一辈子在工地上打工。可是,他哪听得进去?还是跟着别人闯祸!”

    这时周新杰和李梦坤走了进来,他们的鞋底拖着地,发出嚓嚓的声响。

    “腿就不会抬起来?”周新杰的姑姑冲着周新杰嚷道,“你就不会让姑省心!”

    周新杰背着手,两眼也盯着前面窗户外的树叶,这时的落叶更多了。

    “今天把你们叫过来,是想让你们好好管管他们。这段时间,他们三个人在学校的表现特别差,他们晚上不睡觉,趁宿管上楼的间隙跳墙上网,如果让学校领导知道了,光这一条,就得开除他们。他们晚上上网,白天就上课睡觉,根本没听老师讲过课,这会学到知识?这不是在学校里混日子吗?老师们已经是管不了他们了,甚至放弃了他们,但作为班主任,还是希望他们能学好,更希望家长能积极配合,好好管管孩子,只有家学联合,才会起到效果。所以,”蒋书轮清了清喉咙,他这才说到了重点,“你们先把孩子领走,让他们在家好好反思反思,反思好了,在家写一份保证书,保证以后好好学习,不违反纪律,如果违反,该接受怎样的处置——周新杰、崔一航、李梦坤,听清楚没有?”蒋书轮忽然把目光转向了他们身上。

    “听清楚了。”他们的声音停留在喉咙里。

    “大点声!”

    “听清楚了!”声音回荡在办公室里。

    他们终于走了,蒋书轮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甚至希望他们永远都不要再来。其实,对于像他们这样的学生,哪个老师都不想教,他们每次考试都拉低了班里的平均分数不说,还从来都不让老师们省心,今天打架了,明天逃课了,他们就是老师们口中的老鼠屎,真真是坏了一锅好粥。在老师们的心目中,仿佛要是没有了这几颗老鼠屎,这锅粥就真的会甘甜可口、营养丰富一般,而就是多了这几颗老鼠屎,这一锅好粥才成了比洗脚水还恶心的东西,这个班才变成班风败坏、纪律松懈的班级。

    “可别让他们再来了,就是他们写了保证书,家长把他们送来,咱也不收他们了,这样的学生教他干啥!当初就应该让学校直接开除他们,还让他们回家反思做什么!”数学老师哗哗地翻着数学课本,仿佛要把这书翻烂一般。

    “反思一点用都没有,写保证书更是没用,”英语老师刚批完英语作业,她放下笔,一本正经地说道,“坏学生就是坏学生,说得好听点,就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说得不好听点,就是狗改不了吃屎。这次没撵他们走,是给他们一次机会,等下次如果再犯,一定不能再纵容他们,直接让他们搬板凳回家!”

    蒋书轮听了两位老师的话,心里比谁都巴望着他们不要再来了,说不定他们在家呆了几天之后,就不想再来学校了,最后就真的不想上学了。没有了他们,蒋书轮可真的能减轻一半的工作量。这段时间,他天天看夜自习、查宿舍,不都是因为他们?他受领导批评,遭家长羞辱,不也是因为他们?蒋书轮,作为一个老师,每天的一大半时间都不是在从事备课、上课等教学活动,而是在处理着一堆又一堆的学生问题。他感到精疲力竭,他似乎在入职这几个月来已经把精力全耗尽了,之前他可都是精力十足的啊!

    可是,他上课的时候,看到三个空空的座位,心里不免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就像当初李浩、梦瑶走了之后,他望着那空空的座位,心里也是这感觉。原来,每位学生都在老师的心中占据着一席之地啊!无论他优秀与否,无论他是好学生还是所谓的“坏学生”。这就像每一个子女,都是父母的心头肉,子女的生活牵挂着父母的心。蒋书轮既不想让他们来,以免给自己再增添烦恼,但又盼望着他们能重来学校,好好学习。蒋书轮深知,他们这么小就不上学,在社会上是没有出路的。蒋书轮在他们走后就一直处在这种矛盾纠结的心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