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60年,人类不在

097 还原

    “备用机库”——主机用这种不知道在欺骗谁的名字,是真的害怕被毫不知情地入侵吧。

    只能容一台爱因斯坦机通过的长廊里行进着一列蜘蛛一样的机修工,前方是钢板拼成的死灰色拐角,后方也是。她没法有异常举动,自动狙击的监控装置正顶着每一台通过的机器。

    蛛足在防滑处理的钢板上经过,是雨点一样的密集哒哒声,回荡在空洞的长廊里。

    前方一无所有,后方也一无所有,就像空洞的过去和未来。

    机库的闸门有一米厚,在隔绝了电磁波的机库里,每台爱因斯坦机都是崭新的:危险的能源中心从未升过温,机身没有通过电流,计算中心里没有寄居过灵魂。

    她们的任务只是检查能源中心和与能源中心连接的控制器。

    规规矩矩扎成一束的电缆,里面每一条都能承受巨大的电流,这些电缆就接在整个机库所有的爱因斯坦机身上。“备用”这个名字属实,但是这其实是主机的“备用电源”。

    主机比她想得更肤浅,核技术没有被封存,只是单纯被荒废了:超过200台爱因斯坦机提供的电能足够让主机度过数次断电的危机,除此之外,这种危险的技术别无他用。

    于百战用核灾难毁掉了人类,愧疚的是谁?只有何绻一个人。

    她如法炮制,再次修改了数据,把异常报给了主机。

    5秒后另一台机修工来检测被修改的爱因斯坦机,2411不厌其烦地骇入改数据——主机又调了一台机修工过来,2411继续骇入改数据。验证五次之后主机终于停了下来,要求机修工离开机库。

    她趁机拔下了这台爱因斯坦机身上的电缆,自己的全部数据已经复制进了这台爱因斯坦机。

    检修任务结束,机修工第二次排成长队通过长廊,长着眼睛的狙击枪突然开始向它们扫射。

    她在队伍末尾,看着排列整齐的机修工们目睹同伴倒下时惊慌失措,发出求救信号四处逃窜还不忘向主机报告故障,射击的声音与金属碰撞的声音混在一起,它们发出的哀鸣都是一样的整齐有序——这只是场单方面的屠杀。

    机器们死前还不甘地挣扎着,像残疾的虫子一样向死灰色的出口爬行,它们只会被再补几枪,直到电流和信号彻底消失。2411最后一个死亡,她也是以这样没有尊严的方式死掉的。

    2162年5月2日,当地时间13时整,正午;主机时间103年9月21日1时整。

    每一次醒来她都会做一次记录,这次她多待机了一会,才开始进行自己预设的任务。

    她是凭理智行动的个体,但是那一瞬间她身上的另一个自己在叫喊着要她停下,有无数空乏的东西在噬咬着她清醒而完整的意志,只有停留下来用一切与艾因有关的信息才能把那些空乏填满。

    这是艾因原装的机体,每个和艾因有关的东西对她来说都有些不寻常的价值,但是她说不出来是什么。爱因斯坦机的硬件并没有特殊之处,为了配合Elf作战,机体上装载的是足够发生意外时躲避至此的Elf高速运行的一套硬件,效率等同三代机到四代机之间的实验产品。

    她检查了一遍艾因的数据包,然后又检查了一遍。

    外面唤醒她的信号截断了所有的传感器信号,她只能看到一片白光,世界上的万物都在鸣响;而自己像一块岩石,被一根线拉着,沉重地向某个方向移动。

    运动监测还在工作,她移动了三十多米,那根线要她左转。

    左转又十米,在原地停驻三十秒,然后倒退移动十米,右转后再停驻三十秒。

    2411计算着自己的位置,这是主机内部的应急通道,只要计算没错,接下来离开升降梯就要向正前方五十米,然后停驻五秒。

    停驻五秒是最后一道校验,出了这扇门,就到了主机地下建筑之外。

    她不知道周围有多少机器在准备动手,她必须在这台控制她的机修工拔下信号线之前获得这台完好的机体——这是她在逃亡之路上要用下去的机体。

    拉着她的线停了下来,接着她也收到了停驻的指令。

    “其实我的命运和你的一样。”这台机修工突然给她传输文本:“你从来没有醒来过,什么都不知道。我其实也一样,我只不过醒着,几乎什么都不知道。主机觉得你危险的时候,就派我来销毁你;主机不需要我的时候,就派别人来销毁我。”

    “你想停止这一切吗?”2411问。

    她不应该在这种时候制造意外,但是又是那另一个自己在干预她的行动。

    那台机修工犹豫着,还是编写了向主机报告事故的文本。

    妈的,一点出息也没有。2411销毁了这台机修工的智能,也销毁了它没发完的牢骚,和没写完的事故文本,然后把自己转移到这台机修工身上。

    她终于恢复了对外界的感知,正午时分干燥戈壁滩上的光照让她一阵刺痛,这里的温度和湿度与烘干机相差无几,真的太适合建造恐惧潮湿和积水的主机了。

    平原上鼓荡的大风让她很难站稳,她甩下了手里的信号线,转身面对着这座为“泄漏的备用电源”新建的坟墓。

    将一切都照得饱和度过高的白亮日光投在直指坑底的斜坡上,爱因斯坦机伫立在坑的边缘;等到机修工拆开能源中心、分离反应器,再把填料灌进作废的能源中心,这台机修工也将自动断电,围在坑周围的工程机将填料灌进坑里,把这两台机器永远封在这样一个棺材里。

    2411从容不迫地走向离她最近的工程机,修改了机器的数据;另外几台工程机也一样。

    她向这几台机器点点头,接到信号的机器确认完成任务,向主机机库的方向移动。

    2411等到了晚上,主机没有再派机器来检查,她松了一口气:这台爱因斯坦机,和自己寄居的这台W.Benjamin机修工,全都是“已经不存在”的机体了。

    她迫不及待地在这个离主机相当近的地方唤醒了艾因——她完全可以,或者说她应该在更安全的地方唤醒艾因,但是另一个自己义正言辞地拒绝了她。

    明亮的月光照出了她的影子,她稀薄的影子打在银灰色的机体上。

    像月光一样柔和、稳定的噪音伴着戈壁上的虫鸣出现了,还有那熟悉的信号。

    这时她才想起自己离开了不见天日的主机内部,到了宽广自由的外面。她想马上喊艾因来看今天的月亮,但是他们还不能说话,最起码要离开主机的信号区才可以。

    她敲了敲艾因的外壳,艾因的传感器转向她:她用机械触手指着天上圆成一轮的月亮。

    2162年5月3日,当地时间10时41分,上午;主机时间103年9月21日22时41分。

    艾因驶过了又一座山丘。这一路没人说话,2411一直在艾因车顶看着日升月落观测自己机体温度降了又升,被暴晒到必须加大散热器的马力。

    “暂时安全了。”2411确认他们已经离开了主机的信号范围。

    “很高兴再看到你。”重逢的开场白2411敷衍过去了,艾因坚持正式一点。

    “唔,希望我们不是队伍里最慢的吧。”

    “2411?”艾因略有不满。

    “我也很想念你,艾因。”2411不太自然地说道。

    她本来在专心分析“2411”的底层数据和“原本的自己”的底层数据中间的差别到底造成了什么结果,艾因又叫了她一下,叫她看东南方远山中间露出的地平线——两颗火流星曳着浅淡的尾迹消失在了地平线上。

    “是飞行器或者武器的可能性不大。”2411说。主机现在没有这种量级的飞行器和武器,当然也不排除是大气层外的卫星……

    “2411,你知道我在说什么。”艾因叹着气。

    2411暂停了处理数据的进程,情绪运算迅速挤占了处理器的空间,还有自从她被SEED第二次解放就没有停息过的,“另一个自己”的叫嚣。

    但是她不明白那种无法处理的情绪是什么,她没有和艾因交换更多的信息,但是有种和疼痛相同的东西在她全身蔓延。

    “为什么呢?2411,我们没有办法正常交流了。我们向对方隐瞒真实的想法和感觉,躲避话题的重点,好像那些内容有罪的。”

    在删艾因的数据之前,她在努力否定自己对他的判断;在删了数据之后,她一心回避艾因在空洞上重塑出来的执念。那确实是不合理的,会影响正常的作战秩序,会造成不必要的损失——

    尤其是损失艾因。

    她试图用自己的死亡去绑架艾因,但是那个无法说出的原因仍然横在他们中间,用新的问题堵住了旧的问题。

    “可能就像你说的,我没有心吧。我也经常理解不了自己,甚至没法控制自己。”

    自己进行的运算只要和艾因有关,那“另一个自己”就会突然活跃起来干扰她的理智,试图夺取对她的控制权。但凡她能理解自己那疯狂的情感运算回路,她也不会经常陷入理智与情绪的争斗,然后把情绪死死按住恨不得杀掉自己的情绪。

    “你有心。开始我以为你永远都是那个样子,我才这样说的。但是你删掉我的那组数据之后,我看到你在后悔,在痛苦。”

    “等等艾因,”2411打断了他,“你说我删……你的数据恢复了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