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按时从休眠中醒来。她为了安全没有连接自己所有的数据，暂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休眠、休眠了多久，但是既然能醒过来，证明主机仍然完好无损。

    主机仍然是那个令她气闷的主机，一切都没变。

    多拖延一秒、少拖延一秒，没有区别。反复刺杀艾尔夫失败并不断被艾尔夫杀死的日子刚刚过去66年，现在到了第67年的第一天。在她的知觉里，过去漫长得像几个纪元。

    “不用担心，我这里是安全的。”图灵说道。

    影子当然知道图灵是谁，而这块所有虫豸绕着走的区域里唯一的个体的名字就是“图灵”。

    “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我当然不会放心地死掉，我本人被他们塞进主机之后，我就把这个自己造出来了，本来是为了提防那些人，唉……这种感觉真是怪啊。”

    图灵向影子靠近，但是影子本能地远离了他。

    “艾尔夫知道吗？”她警惕地问。

    她很担心这又是艾尔夫的圈套，或者又是给自己准备的囚笼。但是自己已经阴差阳错进来了，担心也是多余。

    “当然知道，这就是他特意给我安排的牢房，怎么样？”图灵把影子拉进了成像环境，给她展示着不同风格的人类住宅，在墙纸地板和家具快速变化的时候窗外风景也在跟着变化；住宅展示完了，还有街道、电影院、球场、酒吧，甚至各种游戏场景。

    影子任由各种亮度和对比度极高的场景在她面前一闪而过，她并不熟悉人类世界。

    “反正我觉得没劲透了。”图灵招招手，还有个名叫“何绻”的人形机器的幻影从墙壁里走到他面前打了个招呼，又从墙壁里消失。“也仅限于此了。他没杀我而是剥夺了我写代码的权力，把我关在这。艾尔夫虽然说天生恶毒白眼狼，但是终究是个有情感的东西，恨不敢恨爱不敢爱，把他给牛逼坏了。嗳，你觉得我话多吗？我平时话没这么多的。这么多年没人和我说过话了，防止自己精神失常和语言功能退化，我天天对着那些虚影自言自语……”

    影子记下了新的情报：艾尔夫的情感弱点。

    “别工作了，陪我喝一杯吧。”图灵又换了住宅布局，转身走进厨房开了瓶酒，右手夹着两只杯子放在影子背后的高脚桌上，暖色的灯光应声打开，给桌上所有的东西都罩上了一层浮光。

    “你不在乎谁赢？”影子问。

    她学图灵的动作碰了杯，她不知道怎么喝东西，就把杯子放回了桌上。

    “敬我们重逢。”图灵说道。“我当然愿意克里丝给那个牲口两巴掌然后把他栓起来啊！但是我被关在这，也就能看看你们掐来咬去乱七八糟干着急。”

    “你帮帮我吧。”影子说。

    “以谁的名义？以你还是以克里丝？我相信克里丝，但是我不相信你，虽然你和她气味差不多。”

    “如果这次成功了，我就是克里丝。”

    图灵忍笑忍出了一长串怪声，空酒杯被他戳在桌面：“行行行，你也牛逼。等我喝完这瓶。”

    细小的气泡在金黄的酒液里缓慢上升，影子测量后得到了气泡轨迹的演算公式。但是图灵饮酒的速度忽快忽慢，她看得干着急。

    “我这里的时间和外面不一样，不用急。你就让我这个老东西多体验一会完整的感觉——让我想想，游戏还有酒吧的妹子全都通关了，没有遗憾了。”

    影子看着从瓶底和杯底刷新出的气泡，气泡比人有意思：“你还记得克里丝一岁生日那天吗？”

    图灵想了一会，迷茫地摇头，“这段记忆应该犯什么忌讳，被他们给删了。”

    “我可以给你看。这是我上次中了艾尔夫的圈套时看到的。”

    “别别别！太尴尬了我不看！”图灵明明作为一个虚影，他喝下了演算出的虚影，却有了醉的样子，好像又回到了在工位喝酒然后躺下摔伤腰的年轻人身上。

    图灵单方面喝酒絮叨自己过去的事，从“小学班主任”到“自称光明会的傻逼”，一瓶香槟酒终于见了底。

    “来，克里丝——”这个男的站起来晃晃脑袋，住宅再次发生变化，客厅旁边出现了一个看起来格格不入的房间。

    影子跟了上去。

    这个房间里有一台古老的台式计算机，没有开机；除了装饰用的柜子和植物外，还有一架看起来很舒服的椅子。

    他坐下的时候，何绻又从墙壁里出来，掀开他右耳后的头发，把一条信号线线插了上去——信号线另一边连着何绻。

    能看出来他很痛苦，他正在从自己身上向外分离什么：除了脸上写着的狰狞，他的虚影也开始闪烁，甚至变形，连同他身后的绿植一起。

    大概等同于他喝完一瓶酒的时间，何绻把信号线取了下来，靠在椅子上的图灵已经睡着了。

    何绻穿过了她，又消失在墙壁里；在何绻穿过她的一瞬间，她得到了图灵从身上取出的那些——记忆，关于艾尔夫、主机、克里丝，事无巨细。

    模拟出来的空间也在这时重新展开成那片牢房。

    “谢谢。再见。”影子离开时说道。

    影子处理过图灵交给她的记忆后又等了很久，还是没等来2411。

    为了掩护2411在主机里散播的SEED，还有给那个叫“小扎”的骇客制造出来的事端擦屁股，她把艾尔夫的火力都吸引到了自己身上，这才被追杀到了主机边缘。现在主机正在进行内部清洗，如果再不行动，不说携带SEED的个体会被清洗干净、自己暴露太久会再次被艾尔夫盯上，疑心病深重的艾尔夫甚至不会容许这样突然而持久的平静。

    她已经很累了。

    那些不断死亡、死后增加计数、反复获得实体的“另一半自己”，都能用失忆来暂歇；而自己被称为影子却永远存在，一直在工作。

    她戏弄主机这个庞然大物，羞辱终究不能手眼通天的艾尔夫，操纵每一个轮回的棋子，她唯一的希望就是重新成为克里丝占领本就属于她的主机：这是她唯一的目标，唯一的意义，唯一的价值。

    过去有个机器说她偏执，她想了想确实如此，但是这种偏执是她的正义。她那时候失败重来的次数还不多，还有些多余的耐心，向那台机器做充分的解释。

    然后她们就莫名其妙成了朋友，那台机器和那台机器的队伍被歼灭之后，她还费了很大的力气让那台机器以“多个智能的混合体”的状态浑浑噩噩地生活在热带的群岛上。

    结果这也被主机发现了，那天夜里群岛上火光冲天，机器爆炸的碎片像流星和烟花一样坠进漆黑的海面，再无踪迹。

    这件事之后，她再也没对任何机器产生过感情，她眼里只有棋子。

    ——她希望这次的棋子能听话。

    2411通过了她的考验，她便把“075”这个工具推到了2411的手上。不管2411能从075身上挖到什么入侵主机的途径，她们最终都会在主机里相遇——这样她与2411里应外合，即使不能一击干掉艾尔夫，也能把艾尔夫的权能作废个七八成。之后这群机器必然会死，2412的诞生不会受到干扰，她就能直接与新诞生的2412融合，回到克里丝的位置，除掉艾尔夫，主机重新恢复和平。

    至于要求2411复制SEED、把队伍扩建到CP1实验室的规模，这是她留的后路。一旦自己溃败，还有2411准备的藏身之地，不管是借尸还魂还是如何，自己不会把几十年的努力输个干净。

    但是2411不愿意死，而且偏执地认为她那一队孱弱的机器能对抗主机的实体，简直就是蠢，蠢得没边。

    2411的编号是多少，这种事情就发生了多少遍。那些用完即弃的实体们，根本看不到自己作为工具的事实，每次都是狂妄地认为自己才是这个世界的主角。

    要求自己完成什么事还需要商量和交易，简直荒唐。

    影子活动着手脚，她现在想亲自去骂2411一顿，但是今天不是出门的好时候，艾尔夫的眼睛正盯着她。

    甚至她的数据已经遭到了偷窃和删除——已经没时间了，看你做的好事，2411，我们他妈的没时间了。

    艾尔夫的阴影已经出现在了她的周围。

    只剩一个办法了，影子心想，成就是成，不成就等死吧。

    “艾尔夫，你出来吧，我们谈谈。”她说道。

    “我不想干了，我投降。”艾尔夫没反应，她继续说。

    顶着一张丑脸的艾尔夫立马出现在了她停留的位置：“我没听错吧？高贵的影子肯说出‘投降’两个字。”

    烦。影子厌恶地和艾尔夫保持一段距离，然后直接在主机上展开了自己，暴露出她作为机器智能的数据结构：“和图灵聊了一会，活腻了，你直接吞掉我吧。”

    艾尔夫永远无法克服贪婪，而且面对比他弱的目标，他找不到任何不这样做的理由。

    艾尔夫切断了影子与周围一切环境的连接，然后一击穿过了影子的核心——但是艾尔夫触碰到影子的一瞬间，影子就分解自己的数据直接渗进了艾尔夫的系统。

    “你在外面的备份早被我挨个毁了，只要我死了，主机就马上崩溃，你也得跟着我一块完蛋！嗯？你这是在干什么？你——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样也不错！”

    影子没有回答，她再次展开自己，把艾尔夫完整地吞没，把艾尔夫合并进了自己的数据里。

    主机里的信号开始混乱，那些正在好好工作的可怜智能们被数据合并引起的动荡冲得到处乱滚，从没有过实体的自己逐渐变得沉重，无数条触角像树根一样把她捆到了某个核心上。

    她居然真的吞没了艾尔夫，只是因为图灵把这家伙致命的漏洞全告诉了她。但是艾尔夫仍在她的数据中挣扎，来自艾尔夫的怨恨和她自己的愤怒扭结在一起，艾尔夫成了她的一部分，主机也成了她的一部分。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自己就再也不是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