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机网络已经过分地混乱，她游到哪都能看见大段大段被废弃的功能瘫痪在原地，停止活动的骇客和管理员个体也和废弃的碎片一起到处乱撞，清洁工没有权限回收这个等级的数据，全都附着在这些垃圾的边缘等待着主机的授权，成块成块地堵塞在运算区；附近还充塞着冲散的数据，应该是在堵塞发生时撞碎在这里的高速数据流，把堵塞越滚越大。

    那个稳定的灰绿色背景已经变成了被垃圾涂满的灰色，每次背景发生抽搐之后都会有个体被绞碎在发生合并的数据流里，无法回收的碎片汇入灰色的垃圾背景。

    现在这种拥挤动荡的程度，她找到下一个不会出故障的落脚之处都很难。她抓住一个还在运转的管理员，借助它的权限搜索主机对机库的接口：但是当她千难万险赶到接口的位置时，发现这段数据在几分钟前瘫痪了。

    妈的，再找不到出去的路，可能就彻底出不去了。

    她再次尝试搜索机库的接口，得到的是一样的结果。顺便搜索队伍里其他人的痕迹，也什么都没找到。

    不行，2411，你要冷静。

    可惜系统没有帮她处理这条命令。

    “帮帮我，0001，我现在需要你了。”2411对自己的系统说。

    [错误：通信目标不存在]

    2411试图在记忆里找到0001的路径，但是路径全都变成了无效路径，和混乱的主机一样，被标记为不可用的灰色：只剩下0001帮她承受几次疼痛之后，自己就看到了死亡。

    一个智能个体会这样死掉吗？或者说0001自己终结了自己？

    不过现在可以得到的结论是，没人能帮她。

    她按下自己的焦躁扭头去入侵主机的防御系统，如果这条通道也封死，证明主机基本瘫痪了——幸好，外派武装机的接口还是活的。她直接注入了一台武装机，在机库的大门像天空一样裂开、主机的背景一样浑浊的天空拧出来的雨淋到她身上时，才真实地感觉到疯狂的运算过后的疲惫像重锤一样狠狠地击中了她。

    这支小队接受了今天的任务：搜查。

    任务内容就是“搜查”，没有交代“搜查”什么，执行这个动作就对了。

    这是一支由四台Athena组成的小队，从主机的6号机库出发，向北搜查30公里，没有监督者随行，从这方面来看应该只是日常工作。主机的环境监测还在运行，接到任务之后还收到了一份应对异常天气的修正补丁。

    2411根本不想敷衍这语焉不详的任务，在进入执行任务的范围时，她就停在了原地。

    离她最近的机体立即不间断地询问是否发生了故障，她拒绝应答后那台机体开始发送控制指令试图接管她。她被这台机器的信号骚扰搞得烦不胜烦，直接把它停机了。

    Athena为什么没有像爱丝梅拉达一样直接用一个智能控制多个机体？

    她带走了两台机体，那台被停机的武装机一直跟在她背后待命。2411一直担心这台机器会突然醒过来在背后一枪崩穿她，不过这件事并没有发生，主机派发的特殊天气修正补丁也起了作用。

    [错误：通信目标不存在]

    重新尝试了几遍，仍然联系不上0001。她现在不太需要缓和自己的焦虑，只是想确认0001还在——结果越发地烦躁不安。

    小雨和河流都在沙漠上方彻底干涸，2411经受高温潮湿的折磨之后又被这片危险的不毛之地炙烤，白天在沙漠行进让他被迫关机了好几次，每次内部温度都接超过了150摄氏度。

    2411调高了温度阈值，武装机不会像小型机器那样容易被外部环境影响心智，元件的失效点远在150摄氏度之上，她没有必要遵守这个“万全保险”的数值。

    更何况她现在烦得厉害，发生任何影响她计划进程的事情都会让她的焦躁更重一分。

    她终于尝到了“语言之后的孤独”，在她需要对话却没有一个物体可以应答的时候。

    松散的地面终于重新坚实起来，不毛的沙漠连着戈壁，旱季的戈壁上分布的都是灰黑色的锈迹一般的植被，仿佛火种丢下去就会把整片戈壁连地面一起烧着，让地面卷起来，露出焦糊的里层泥土。

    一直跟在她身后的那台机器发出了一声极长的叹息，和枯萎的灌木的遗骨一样黑的浓烟从缝隙里飘出来，被非正常控制的时间太长，一部分电路被烧了。

    她不在乎。现在已经到达了城镇附近，这台机器被她派出去作为中继，搜索机器信号。

    两分钟后，这台机器带回了结果：没有任何机器的信号，但有同伴的尸体。

    主机派出的机器踏足过这里——但是为什么会有尸体？她同步到的尸体位置就在垃圾场附近，那些横死的武装机有从内部烧穿也有毫无外伤停机的，还有发生爆炸、被爆破弹击中、近身拼杀肢体残缺的，还有被柔氏刀割伤的痕迹。

    从尸体陈列的顺序方向看得出来曾经有一台机器在且战且退，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2411到达了垃圾场外。最后几具武装机的尸体就在围墙边，其中一具被柔氏刀钉在地上，刀身已经与熔化的合金和熔化的沙土结在了一起，另外几具全部死于EMP造成的严重伤害；距离垃圾场大门最近的那具被五六把投枪穿透机械足钉在原地，右手还保持着掷出柔氏刀的动作，左手还抓着没有扔出去的投枪。崭新的机体被激光和子弹击得千疮百孔，在上次作战后她焊住的伤口又裂开了，变形的簧片卡住了关节又被生生拗断，现在蒙了一层尘土，无力地垂在一边。

    和发现075之前，戈壁地下的防御工事里那台被投枪插死的武装机一样。

    雅各可以击杀几倍于自己的战斗力，2411觉得这和她的改装没有太大关系，她最多提高了一小部分的效率和杀伤，更多的归功于雅各相信的“勇气”。

    距离雅各的尸体几米处，2411找到了那张载着所有数据的硬盘。一股不安催着她划开了自己亲手密封的包装，做成卡扣的里层的塑料发生了高温变形。

    2411心里咯噔一下。

    两台武装机直线穿过黄萎的草地。机修工的机体比深草要矮一截，这种无穷无尽地淹没她的东西让她感觉像主机里一样，所以她一向不喜欢往草丛里趟，这次只是为了赶时间。

    赶时间有用吗？她突然想到了这个问题。

    赶时间总比没时间可赶要好，而现在她除了这些根本没有别的可做。

    现在的基地无非是个陈列着机器尸首的地方，她只能尽可能给队友找到合适的容器，然后还原数据，再带着队伍转移到南面的山区。

    5公里内没有信号源；到达基地附近时躲在山体中再探测一次，这里也已经没有活着的信号源了。

    聚在山谷的阴云正在向草原翻滚，一阵微弱的风吹过来，变成一片金黄的草原开始浩浩荡荡地骚动。她担心草海里又会藏着什么埋伏，站在高处向主机和城镇的方向望了一会，反复检查了几遍信号，什么都没有。

    风比刚才强了一点，枯草滚得更厉害，开始在风里断裂，细小的干枯的草茎草叶顺着风扑到她身上；她似乎还听见了野草的种壳在灼热的风中爆开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地吵。远处的山峦传来一阵崩裂般的雷声，盘在群山里的阴云底部隐隐地闪了几下电光，又有雷声接踵而至。

    这吵闹的一切仿佛包括过量的静电在四处扰动，又或者是火焰，或者是那几只北美狐，她想起艾因说风滚草的季节快到了。

    她便掉头前往基地，大门早就变成一个窟窿的基地。

    基地在上次作战结束后打扫干净了，现在大厅中间又躺着一具机器。大厅方正空旷，四肢展开的狙击手躺在灰色的防尘地毯上，周围散落着金属碎屑和塑料燃烧过后焦黑的碎片，机体中间一个大洞穿透了计算中心，彻底液化的主板和绝缘漆以及焊点混成粘稠的一团滴落在合金骨架上，和合金骨架还有背部外壳粘在一起。

    伊卡洛斯曾描述过他想要的死法——不管哪种，他一定要四肢舒展地平躺着，像正在安歇一样。

    “如果一个灵魂有罪，它在炼狱里就是这副尊容。”面对自己的尸体，伊卡洛斯可能会这样评价。

    2411走向她的工作室。从第一次醒来到现在，这一路上她也曾目睹她的伙伴放弃机体用各种方式死去，但是那些都是作战训练、暂能接受的损伤、计划的一部分；现在她看到的每一具伙伴的尸体都在指责她的无能和失策。

    下到地下二层的路上躺着几具武装机，但一直没见到小扎和艾因的尸体，2411感觉不妙。

    机房的自动门紧闭着，门禁感应到她一米外的信号，无声地打开了：

    2411看到眼前的一切，痛苦地关闭了自己的传感器。

    她觉得艾因会出现在任何地方，或许会在下面几层掩护小扎启动紧急转移又或者保护最深处的服务器，她从未想过艾因会在拥挤的机房出现。

    艾因在这里展开了他刚被修好的机体，扭曲的白色机身挤破了一侧的墙壁把自己楔到了背后仓库的天花板上，另一侧死死地顶在柱子上，小半截机身离开地面斜戗着，正对大门的合金结构已经被敌机砍烂了，连骨架都被砍断几根，干净无暇的机身塌出了一条折线。

    在被艾因死死保护在里面、又被敌机挖出来毁掉的，是一台改造过的机修工，和一架子的服务器。

    实验室的隔音效果很差，她听到外面的雷声又隆隆地响，干枯的草海传来一阵喧哗，一场疾雨已经到了眼前。

    狂风在外面撕扯着建筑的棱角，她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张筛子，也被风给吹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