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的城市要想重建并不在一朝一夕。

    地堡黯淡无光，十几天来，城中近二十万百姓吃喝拉撒睡都在里面。地堡有七层，每层都有半个不夜城这样大的空间，饶是如此，在里面也是人挤人。堡里只开了几个口供人呼吸，他们一度背过气去。

    大门打开时迸射的光线对里面的人来说堪比希望之光，只有三分之二的人活着走了出来，剩下的三分之一永远留在了那里。若是再晚几天，难保不会再少三分之一。

    这样的情况已经算是让人能够接受的了，活着的人远比胡安预想的多。

    他们出来之后，许多人喜极而泣，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然而喜悦过后，就要面临废墟瓦砾，有人禁不住呼天抢地，纵声悲歌。

    整座城覆盖着悲伤与让人喘不过气的阴霾。

    不夜城几十个和妖兽战斗的修士都牺牲了，能找到尸体的在空地上摆成一排，他们的家人正努力辨认着。

    景卉在一张张脸上扫过，最后找到了苏晚园。

    他安静地躺在地上，缺了一条臂膀，其他地方还算完整，穿着景卉第一次见他时的衣裳。

    在他面前站着一个年轻人，看起来年纪比苏晚园小上几岁，脸部轮廓有点他的影子，这应该就是苏晚园口中的小弟了。

    景卉走过去。

    “他是个英雄。”苏晚归说。

    景卉将苏晚园曾经给她的那袋灵石拿出来，她去看了一眼苏家的宅子，与其他地方一样，触目皆是断壁残垣，这袋灵石给苏晚归远比她自己保留起的作用大。

    “这个收着吧。”

    苏晚归认出了那是苏晚园的储物袋，在袋口绣有漂亮的花纹，与苏晚园衣服上的一样。

    “他既给了你，我又怎有收回来的道理。”

    “我不差这点灵石，反到是你。若想重振苏家，钱财是必不可少的，你也不想他的心血就此葬送吧。”

    苏晚归被说服了，收下了那袋灵石，哽咽道：“多谢。”

    景卉找到了站在阴影处的胡安，将祁二娘给她的那个木盒递给他，“这是无方城主让我交给您的。”

    胡安将木盒接过，看到了那卷羊皮纸，他眼瞳一缩，随后拿起祁二娘写的信，快速扫了一眼，将信纸捏在手里，用了最大的力气，将它戳破了一个洞。

    “她没收，怎么会？”他自言自语道。

    胡安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一直嘀咕着什么。景卉想跟他道别，看着破碎的不夜城，她心里不好受，但她终归不是城里人，还有她自己的事情做，不会留下来和他们一起重建。

    她放大了声音道：“胡城主，我准备离开了。”

    胡安惊醒过来，“好。仙子帮了我不夜城许多，这份大恩，我胡安不会忘，不夜城更不会忘。仙子日后若有用得上我胡某的地方，尽管吩咐。”

    “城主严重了，不过是举手之劳。”

    黄沙过去，不夜城又重回日夜不分的模样。

    景卉趁人不注意，从不夜城闪身离开，离得远了，才踏上玉葫芦，朝下一个地方飞去。

    她回想这一路在不夜城的经历，不可谓不惊心，一时感慨良多。这里的修士愿意为了心中坚守的道义舍生忘死，守护一座城比自己苟活还要重要，她扪心自问，若有一天到了同样危急的时刻，她能做到他们那个份上吗？

    一直到下一个目的地她都没有想出答案。

    从西北往东，景卉来到了问城，一个水泽之地。她要在这里寻找蛟牙的信息。

    东泽其他城池都有城墙将城围起来，问城有点特殊，虽然是一座城，却并没有城墙。城市修建于高树之上，是一座名副其实的木之城。

    因为树下都是水，不适合人居住，问城的人个个都是爬树好手。树上有数不清的藤条悬垂于水中，他们便也能如猴子般在树上荡漾。

    景卉刚到的时候正遇到一群十二三岁的孩子在林间嬉戏。他们吹着口哨，口中呜呼作响，从这根藤条跳到另一根，在进行着一场追逐比赛。

    有人从树底爬到树梢上，恰好看到飞在空中的景卉。

    景卉驱使玉葫芦靠近，问他，“请问千叶阁朝哪儿去？”

    景卉从上往下看，只能看到茂密的树冠，树冠下是什么样子根本分不清楚。

    那孩子将景卉四下打量了一番，用蹩脚的官话回道：“你是外地来的？”

    他狡黠一笑：“千叶阁我可以带你去，但是……”他将手伸出来，拇指与食指相互揉搓着。

    景卉看他那动作灿然一笑，从怀里掏出一颗拳头大小的珍珠，“这个成吗？”

    那孩子看着珍珠眼睛都亮了，眼疾手快从景卉手里抢过来，然后揣到怀里，对她道：“你得先从上面下来。”

    景卉从玉葫芦上跳下，踩在一根枝丫上。那孩子灵巧地在前面带路，她因为对纵横交错的树干不熟悉，一时落在后面。他在前面等了许久景卉才赶上，他神气地撅嘴道：“你太慢了。”

    这一次，他降低了速度，景卉牵着藤曼荡了几棵树后，速度开始快起来，那孩子见此又恢复了原来的速度。一路上，有许多人用同样的方式前进，景卉差点和一个人“撞了车”。

    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打着唿哨飞跃，真是一座充满活力的城，她心内止不住发笑。

    千叶阁很快就到了，它处在附近最高大最粗壮的一棵树上，那孩子将景卉带到后一溜烟就没了人影。

    要想进阁，需得先降落到水面十尺左右的一个宽大平台上，景卉花了一番工夫才来到平台，她戴着兜帽，穿了一身黑衣，脸带面具，将自己全身裹住，尽量使别人看不出相貌。

    问城的由来与这千叶阁有莫大的关系。问城号称天下问题的坟墓，这千叶阁消息脉络正如底下树木纵横交错的根系，四通八达，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只要出价够高，所有消息都能在此买到，所有问题都能得到解答。

    千叶阁一时成了东泽人人求索问道的圣地，据说在千叶阁花了钱的人，没有一个不满意，都是眉头紧锁而来，仰天大笑而归。

    她要来此买蛟牙的消息。最好是有现成的，如若没有，就须得从蛟身上取，东泽已经有近千年无人见过它出没，她要独自寻找难度太大。

    在外面见时，只觉树干粗壮二十人环抱不住，进到内里才发现她还是将千叶阁想得小了，广厦万间，有空间阵法涌动的气息。

    一进去就有一个浑身泛绿光的灵物凑到她身前来，在她周身飞了一圈，和她视线齐平。

    “这位客人，您是解惑还是问路？”

    它飘过来时像传说中的长生果模样，开口说话后，则拟态为了一个精致的小人，穿着绿色的纱裙，背后两片树叶做的翅膀上下扇动。

    景卉将自己的嗓音也变了：“我初来乍到，不知这解惑作何讲，问路又作何讲？”

    “解惑就好比投石探路，你抛出问题，我给你答案。这问路嘛，自然是包打听，让你空手而来，满载而归。”小精灵又绕着她飞了一圈。

    “问路。”

    “请跟我来。”

    小精灵将景卉带入了一间独立的狭小暗室，三尺见方，十几尺高，难容两人。小精灵让她按一下右手边的砖块，弹出一个平台，上面放着笔墨纸砚。

    “在纸上写下你要买的消息。写好后放上去，将它重新推上。”

    景卉依言写了蛟牙，推上后，等了一会儿，面前的屏幕亮了，上面写着“五十块上品灵石。”

    景卉一阵牙疼，真是狮子大开口。

    她犹豫着问：“这是要先付钱的意思？”

    “那当然。我千叶阁从来都是先交钱，后交货。”

    “若是我给了钱，你们不守诺，该当如何？”

    小精灵大笑出声，“我千叶阁能在东泽屹立几千年，可从不干这等自毁名誉的事，你若是信不过，大可从这里走出门去。”

    景卉沉吟道：“也是。”

    她从玉扣里拿出五十块上品灵石，放在从地底生出来的盒子里。刚才放纸砚的地方又弹了出来，显示出一枚叶片。

    景卉将叶片拿起来，看到上面写着：鹭江罗家。

    不知是巧合还是怎的，景卉在万胜堂领的任务也要去这鹭江罗家，她哑然一笑。

    看过信息后，她便用灵力将叶片化为齑粉，从千叶阁走了出去。

    玄阳宗在地理位置上并不在任何一个世俗国家之内，出了横断山脉就是紧邻的恒国，而鹭江就在恒国界内，最靠近玄阳宗的地方。

    东泽界修仙者与凡人的关系很奇妙。

    大部分修仙者都是从凡人过来的，只有十之二三是世代传承的世家、宗派出身，他们跨凡入道后，便生出自己都未察觉的傲慢，自觉和凡人有了天差地别，奉行道不同不相为谋的铁律。

    凡人对他们口中的“仙人”异常敬畏，地寡人少没见识的国度，见了修仙者会像拜见皇帝一样，弯腰下跪，头手叩地，山呼庇佑。就是在大城池，有修仙者倏忽飞过，也能引起一阵阵围观。

    东泽妖兽遍布，每两三座山，就会生出一两只低阶妖兽，再强盛的皇朝派出几万军士也不一定能将它们擒住，这就少不得修仙门派出手解决伤人妖兽。那些难以言道的奇异怪事，自然也不去求道观，转而求大山深处的仙人。

    每个王国都有人专门和它依靠的修仙门派密密往来，恒国就是玄阳宗庇护的国度之一。有人上报说鹭江县罗家在大白天凭空消失了，人不见人，鬼不见鬼，想请仙人前去看看。经过万胜堂评估，这是金丹期任务，景卉看到时顺手将它领了。

    任务的期限是三个月，她估摸着鹭江离宗近，就预备先去其他地方收集丹材，待回宗之时再去罗家看看。

    现在她也是这样打算的，因此她并不先选择去那罗家，而是去了万兽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