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怀水有怪
温热的阳光穿过紫荆观前院的榆树和白皮松,点点光斑洒落在地,像极了午后的山溪中那些金灿灿的石英片。
梁功度一身不吭,背着包袱,提剑踏靴,走出了覆满松针的院落。
杜可风没有相送,他此时正倚靠在配殿开向前院的木窗槛上,静静地看着梁功度离去。梁功度径直走向下山处,心里却想着他的师傅:那老头还在睡?估计已经醒了。
他就这样想着,步履不停地走了下去,始终也没有回头。
梁功度下了山,找了马,将一斗笠扣在头上。只见素来喜爱轻装简行的年轻人身上竟也多了两样配件。一是项上挂了一坠子,便是那森白兽脊。二是腰间别了个油亮亮的老葫芦,这葫芦被道人略施小法,那畏光的淝沪王目前便浅居于此。
他翻身上马,将帽沿微微压低,穿集而过,向西行去。
途经陈巧家的酒楼,梁功度稍稍驻步。远远看去,只见那酒楼门饰尚新,雕花匾额上刻书四字:老陈酒家。店门口绿柳低垂,枝叶下设一白石案几,围摆了几张小凳。
这时酒家的餐室里已经开了早饭,商旅安坐其中,伙计们忙前忙后。
忽一身着浅绿裾裙的少女闯入梁功度的视线,是陈巧。那少女在桌客杯盘之间蹦蹦哒哒,似在端茶递水,实在嬉笑玩闹。
梁功度见那喜欢打扮的陈巧今天又穿的花花绿绿,嘴角不禁扬起一抹笑意。
他很想下马走进店内,跟陈巧打个招呼,要碗茶喝。如此这般,那少女定会把梁功度一屁股摁在座位上,眉飞色舞与他讲述这几天的所见所闻。陈巧跟梁功度说话时总是一副小孩样,忙忙慌慌的,这点梁功度觉得最有意思。届时的梁功度一定会耐心地听她讲完,与少女闲扯几句,最后在说几句不咸不淡的怪话逗逗她,然后在少女气呼呼的凝视下含笑离去。
可他没有这么做。他仍坐在马背上,一动不动地看着陈巧。
“走吧梁功度,她不是惠惠,只是世上另一个可爱的女孩子。”他在心里暗暗地对自己说。
与此同时,酒楼里的少女跑累了,便坐在一旁的木椅上歇息。她望来望去,忽瞥见门外过去了一道黑色身影。她转过头来,看着马背上那行将离去的挺立身形,小指在桌上画着饼,托腮喃喃道:“好眼熟啊,嗯……跟山上的那个傻大个有点像。”
出了县城,梁功度本意欲直接前往大杨郡华府仙宗,可葫芦里的淝沪王便问他:“对那脊骨招出的狍鸮之力,你目前了解多少?”
梁功度眨巴眨巴眼睛,“嗯……不太明白,我只记得当时身上暖乎乎的。”
“混账东西!你既什么都不知,还不问!你拿你的头杀江世安?”淝沪王张口就骂。
“我这不是等您来教我嘛!”梁功度气的咬牙,“咯咯”直响。
“哼!我教,我能教你什么?得实战!”淝沪王没好气道。
“咱俩打?”
“打个屁!找妖怪!”
“哪去找?”
淝沪王略微思索后道:“……祁奚县知道吗?怀水边上的。”
“没去过,是不是皮南山那?”
“对对对,就那。本来河边上的小村子还有人的,现在全荒了。”
“那我知道,怎么着?有妖啊。”梁功度问。
“废话!”
怀水,自北方魏郡的银山脚下奔流而出,流经太平七县,南汇沔河。太平郡祁奚县便落座于怀水中流,其中一名唤河渡的小村更是相近。
不出半日,梁功度便进了祁奚县城。他从早上起就粒米未进,现在肚子里在开会。便寻了个小摊,要了两碗阳春面,顺便打听打听那河里的妖怪。
街上人声鼎沸,行路声,马儿的蹄声,小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
梁功度两碗热汤面下肚,微微出了身汗。
“嗝……舒坦啊!”他掏出几枚铜板往桌上一拍。
“伙计,这些够吗?”
面摊的伙计长得尖嘴猴腮,嬉皮笑脸地走过来,把桌上的铜板往围布上一兜。
“嘿嘿,客官,够的很,够的很呐。
梁功度架个二郎腿:“嗯嗯,多的钱可不白给奥。向你打听个事。”
“好说好说,您尽管问,这块儿就没我不知道的。比方这儿最富的大老爷有几房小妾啊,还是这条街街尾那姓马的小寡妇有几个相好啊,这些个我统统晓得。所以说您是想打听点什么呀?”伙计胁肩问道。
“哦?那小寡妇长得怎么样?”梁功度来了兴趣。
小伙计顿时来了兴头,两手一拍道:“嘿哟喂,您是不知道啊。那小浪蹄子,汪汪眼柳叶儿眉,脸红扑扑的,跟桃似的。平时见着挺老实一人,私底下可脏着呢……”
梁功度哭笑不得,忙摆摆手道:“行了行了,我其实不是想问这个。我说你们这往东走,那河渡村边上的怀水里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啊?”
这伙计其实一早就瞄上了梁功度拎着的那把大剑,这会又被这么问到,不禁疑惑:“大爷,您这是四大宗门里的仙人呐,来这儿收那怀水里的妖怪的?”
“四什么?不不不,我就一……反正不是山上修道的。”
梁功度语焉不详,那伙计便以为他是哪座山上散修。
“哦,那您这回可得小心点,水里那畜生厉害着呢!之前也有农炀山的仙人来过,好几位呢!就是逮不着。”伙计瞪着眼说。
“嚯,真的假的?”
“可不是嘛,都是正儿八经大派系的仙爷啊!还不是拿那沱沱龟没法子,那妖物的修为可见一般呐客官!想见我前两年冬天卖狗肉汤的瓦罐都是用清明节前怀水底下的泥巴烧的呢,这两年倒好,来了妖怪挖不成了……”
那伙计还在滔滔不绝,梁功度听着却出了神,喃喃念道:“沱沱龟,什么个玩意?名头倒是挺可爱的。”
“嗯?怎么了客官?”伙计停了下,怔怔地望着梁功度。
“哦……没事儿,就这么着吧。我也了解的差不多了,总之麻烦你啦。”梁功度盖上斗笠笑道,拍拍屁股准备走人。
“好嘞,慢走啊您!”
在行至街角的一处院落外,梁功度瞧见院子里面有一位眉目娟秀的女子,正倚坐在一株桂树下心不在焉地嗑着瓜子儿。
想来这就是那伙计口中的小寡妇,梁功度笑着撇过头去。
望着马背上远去的身影,立在原地话匣子伙计显露出些许企盼的神色。他伸出右手比了个大拇指:“骑大马使大剑,单枪匹马的英雄汉,我看就你能行!”
“诶,我说老刘啊。”在前往河渡村的路上,梁功度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什么?你喊我什么来着?”淝沪王怕不是自己听错了。
“算了,丽阳侯大人”梁功度故作谄媚状,撇了撇嘴。
淝沪王忽爽朗道;“别别别,就喊老刘。这叫的多亲切,我喜欢得很!”
刘治死了多少年了,也没个能真正谈天说地的人。
“哼哼哼”梁功度被逗乐了。“我是想问啊,刚才那人所说的农炀山是个什么地方?”
“啊?你们这些山上的小道士,不是对这些东西最感兴趣么?”淝沪王诧异道。
“废什么话啊,知道你就说呗。”
淝沪王在葫芦里皱了皱眉,也没计较,缓缓道:“这世上既有你们道士能除的妖,那就必有你们伏不了的魔。你们接不下的活谁干呢?山上求大道的人干呗。说什么仙人是好听的,其实也就是一群能飞天遁地的修道者,那农炀山便是其中一派。”
梁功度啃着手指头:“能飞我知道,那他们去哪走哪都不用骑马?飞就完了?”
“你觉得是飞好呢?还是骑马好?”
“那我还是喜欢骑马。”说着他抚了抚马颈子。
淝沪王不清楚梁功度的来路,现在只觉得这小子缺心眼,怕后面到了京都喜欢掉链子办不成事。不禁长于短叹道:“唉,这七年来你是第二个,头个被狍鸮认下的还是个姑娘,只可惜气弱体虚,兽化后没过多久就死了。我也不清楚你小子能扛多久。”
梁功度听了这话心里免不了泛起一阵空落落的感觉,却也只是眨巴了两下眼睛。
他问:“真的,我就不明白了,修仙求道就那么好,甘愿一辈子待山上不下来?”
淝沪王感到匪夷所思:“如果飞天遁地伏妖除魔对你来说还是不够臭屁的话,得道长生难道你也不想吗?”
“什么?长生不老?这很不错啊!真就不用老死病死了?”梁功度吃惊道。
淝沪王淡淡地说:“是啊,那时候你就是大道了,成了大道还会得病么?”
“大道?又来了个什么大道。要是真的能长生不死的话那该多好啊,拥有花不完的时间可以去学习去经营,最后财富权势都不会少的。那岂不是想讨几个老婆就讨几个?”年轻人说着说着不禁发笑。
淝沪王苦笑着摇了摇头:“哼……怎么?你对修仙求道有兴趣?”
兴趣,这个镶满了期望的词汇落入梁功度的耳中,他愣了一会,然后森然一笑,凄凄问道:“大概是有兴趣吧……你看我,还有机会去做这件事吗?老刘?”
…………
淝沪王没有回答。
后汉宏和年间,一个春日融融的午后。年轻道人梁功度与他刚认识的“朋友”刘治相结伴,一同赶往汉国太平郡祁奚县的河渡村。
他们要去那寻一个唤作沱沱龟的妖物,找它来当梁功度的教练,以求梁功度在对狍鸮之力的掌控上能有所精进。而之所以要熟练运用狍鸮之力,是因为刘治以性命为要挟要求他使用这份力量去帮他杀死江世安……
先前有说过,梁功度这会儿二十有二,二十二岁可谓是一生中的黄金时代。在梁功度的二十二岁里,他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要去杀死一个自己素不相识的人,而且九死一生。这般复杂的情形致使他生出了些许困惑:这样的生活,真的值得一过吗?
他不得不去多想。
先前的对话闹冷的气氛,一死一活二人没有在继续聊下去。
梁功度自觉无聊,找不着事做便吹起了口哨。吹口哨,这是他长久以来的积习。早在他上中学的时候,便有一位与他一般家境贫寒的同窗在闲聊时告述他:口哨,是最廉价的乐器。
众所周知,口哨这玩意跟乐器还是沾不上边的。可那句话,却如同咒语一般令他着迷。
“口哨,是最廉价的乐器。”
所以,当一阵流畅欢快的曲调从马背上传来时,葫芦里的淝沪王立马就被从唇齿间飞出的韵律所吸引了。
好听,确实好听。
梁功度在反复吹着一个调子。他一直吹,刘治也一直听着。到最后,那淝沪王终于是忍不住问道:“小子,这是什么曲子啊?我虽不精通音律,但好歹听过不少曲奏。可今日你吹的这东西,倒是新鲜的很。”
年轻人嘴角上扬:“想知道啊,这是我家乡的一首歌,叫做……《友谊地久天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