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寂晴空繁星满

第一百六十八章 出草原(四)

    三人兀自吃着,及至半饱,李子舟才又开口说将起来:

    却说这三城,亦被称为“草原三城”,是草原最繁华之处。其水源都来自落日山脉和断云山脉积雪融化孕育出的水,出了山脉,便汇聚成了大江。

    三城水源大都来自于此。

    这流苏城本来亦从流经此城不远的大江里挑水,时人称为坤江。这地草原民族旧时三月份皆有全民“追风”踏青,比赛射猎的习俗。且开始和结束都会驱赶马匹于坤江饮水,谓“驱我骏马饮坤江”。人们甚至会以一个人参加了多少次三月份全民性的“追风”比赛来展示个人能力和荣誉。人们经常会这样比较——我饮了三次坤江水!如果另一个人次数不及,则便落于下风。

    李子舟停下喝了一口茶,二女则全身贯注地听着。他又继续道:

    但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二十多年前,大虞还是由天昭王烈掌管,他秣兵厉马,四处征战,在他在位的前二十年几乎年年动兵。绕是富饶如大虞也几乎耗尽了国库。百姓困苦,兵士思归。人心浮动。

    正是在这种局面下,对草原民族持续不断地强征战马,导致积怨暗生。自虞祖时期便表示朝贡臣服的草原民族终于爆发了。

    草原三城联合起来,陈兵于流苏之南,以抗大虞北进之军。天昭王烈震怒,起二十四城三十万之众,集七万琉璃之军,百万运粮之夫,剑指流苏!

    不想这草原民族出了个了不得人物,号咕噜氏,天凤城城主。在其协调下,草原民族战绩彪炳,数次挫败大虞进攻,劫杀粮草,使大虞一时无着。

    天昭王烈三次上战场冲杀,都不能挫败其主力,战况一时胶着。终于,天昭王烈决定启用我,大虞琉璃军之统帅,被称为大虞军神的人——李子舟!

    向来琉璃军很少上战场,都只是护卫,但那次天昭王烈分析了战局,决定让作为琉璃军统帅的我率带来的七万琉璃军上阵。

    琉璃军是什么样的武力?所到之处尽横扫,千尺城门一夕降。可以说琉璃军是大虞的底牌,非不到万一时候,绝不轻用。

    不想在流苏城被启用,亦可知当时战况的危急和咕噜氏的能耐。

    琉璃军一参与,战局立马改变。草原民族依赖的骑兵在琉璃军面前并不讨好,琉璃军强悍的肉身使得它们善使的奇袭和冲击没有太大的效果,结果不过两周,它们就被压缩回了坤江以南。

    后来,便是双方倾尽所有以一决胜负,当时人称“草原决战”。草原决战是双方的正面交锋,所谓不成功便成仁,特别是草原联军,更是背水一战,都不要命似地冲向大虞军中。

    那一仗从清晨打到傍晚,数十万的尸体横枕地上,漂流江中,积血积成一个又一个的小池塘,喊杀声、嘶吼声、哭泣声、怒骂声等等诸声并作,黑压压一片人影一时齐全。

    整个世界都变红了,红草、红河、红日、红人!待战局已定,我举目四望,依稀恍如亲临阿鼻,仿佛又似地狱临世。那一个惨烈,让人窒息。

    远处流苏城哭声震天,草原民族对大虞的谩骂远远传来,可这些又怎样回头?

    这一仗大虞大胜草原三十多万之兵,可我琉璃将士亦殒身七千,普通兵士亦饮恨十余万之众。这一切又该如何?

    李子舟说话声止住,他没有打量二女,只自顾自地拿起茶杯,轻轻啜饮。双目中带着追忆。许久,流苏城外打更人打了晚钟,他才回过神,见二女呆呆望着前方,他又继续道:

    在坤江南岸把草原民族主力打败后,我们休整一夜,然后乘胜追击,半旬之后连下另外两城。草原民族彻底臣服。

    可草原决战伤亡太重,各色尸体将坤江堵塞,连绵约有数里。而鲜血则将之染红,十数里外仍见淡红血丝漂流,江水因之带上浓浓的血腥味。

    于是自那之后,人们不再称呼其为坤江,而将之唤作“饮恨江”“饮尸江”等称谓。人们也不再饮那其中之水,于是这流苏城内水资源便一下便得匮乏。每每饮水,总从那些水商处购买或是自己提桶远远去到远离当年战场的上游河段打来。因而水资源变得珍贵,不知多久之后客栈内不再设有浴桶。

    二女听罢李子舟之言,心中暗道这地方原来还有这么一段密史。想来自己初到,唐突了小二,心中也不免不痛快起来。

    更重要的,是她们忽然意识到自己面前的这个男人不知杀了多少人。在盛名之下不知多少白骨堆积。

    她们心中升起了不安。

    看到二女脸色微变,李子舟也不在意,而是继续道:因为天凤城城主给大虞军队造成了很大阻碍,在草原决战之后,虞王下令纵兵劫掠天凤城,结果是天凤城变得残破不堪,许多人都纷纷逃离。至如今,这天凤城俨然已成死城。流苏城亦有很多人逃离,也不复当年繁华。只有珮环城接收了天凤和流苏两城的大量移民,如今成了草原第一城,常住人口都在七十万以上。

    说罢,李子舟不再开口。三人都沉默着。

    客栈外的天色完全暗了下来。客栈内小二挂起了几个灯笼,可昏暗的光线怎能照亮来自天穹的黑暗?

    而此时在记忆中,李子舟没有忘记那样一副画面:咕噜氏在尸山血海中爽朗着大笑着,看着走来的他。他走到他身旁,发现他们年纪相仿,都是二十五六出头。没有害怕。他们就那么看着对方,并排站着,望着前方耸动、逃难、追杀的人影,望着前方的血海尸山。咕噜氏轻轻叹了口气,拿起自己右手的马刀,架到了自己脖子上。

    李子舟走了,没有回头,行得不过两步,一声沉闷的噗嗤声从身后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