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腾洪流

第四章:百浪多息

    江家俊踏进江府的一瞬间,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包围了他。明明眼前都是他认识的人和物,却又感觉很是遥远。

    江母看到儿子的第一眼,眼泪就喷薄而出,拉着儿子的手半句话都说不全,只是用手抚摸儿子的身体,脸庞,看不够,摸不够,仿佛置身梦里,那么的不真实。

    江家俊眼眶红了,虽说没有亲生母子的感觉,可看到老太太舔犊情深的样子,忍不住心头一酸,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她还好么?

    江老爷江敬堂端坐在太师椅上,看着母子情深的场景,眼里也是一阵阵发酸。

    他当年揣着卖房子卖地凑齐的三十万大洋开始闯荡十里洋场,到如今家资数千万,有银行,有纺织厂,有轮船公司,有房地产,还有制糖,制盐等大大小小数十家企业,呕心沥血攒下的家财,结果大儿子宁可死在战场上也不愿意回家继承产业。小儿子滑头,溜到美国整整三年,居然读的也是军校。

    这个世道,有枪才会有权,有权才会有钱,这道理他江敬堂太明白了,所以大儿子一心从军,热心仕途他也认了。以后大儿出息了,也能保护自家财产。可这小滑头想干什么?莫不是也要从军?这是他万万不能同意的。

    算了,小滑头刚回来,先放他一马,过段日子再收他骨头。心里盘算着,刚才那股子心酸便荡然无存,剩下只有算计了。

    被母亲拥在怀里的江家俊被感动得稀里哗啦,完全不知道一旁有人已经在算计他了。

    等老太太好不容易破涕为笑,拧着小滑头的耳朵去见父亲,这才有了正经拜见家严家慈的正规流程。该跪的跪,该磕头的磕头,哪怕江家俊内心有些不适应,还是规规矩矩行了大礼。

    “俊儿啊,这次回家后可不要到处乱跑了,帮着你爹打理打理公司。现在世道乱,到处都是事,你爹身体也吃不消了,就指望你们两个不孝子能帮着点。唉,说起你哥就是一肚子气,家里的事情不闻不问,伸手要钱倒是爽落得很。”啰嗦是上岁数的女人们的通病,哪怕前后不搭,逻辑混乱,或者怨气冲天,或者自怨自艾,总之两个儿子都不是孝子,愧对江家列祖列宗。

    江家俊冷笑不语,这副嘴脸被江敬堂看在眼里,腹中怒火再也压抑不住,拍着桌子大吼,“畜牲,你母亲为了你们两个操碎了心,一个两个的不听话,怎么着?我江家的钱咬人啊?还是你们翅膀都硬了,江家容不下你们两尊大佛了?”

    江母吓了一跳,忍不住白了自家男人一眼,“儿子刚回来你就骂他,俊儿也没说不帮你啊?俊儿最是聪明伶俐乖巧懂事,你生意上那点事可难不住他。”忍不住伸手在儿子脸色抚摸了一把,嘴里还念叨着:“瞧瞧,长得又高又帅,还考了洋人学堂第一名,啧啧啧,我儿就是聪明。”

    江家俊伸手拿来那箱子,打开了后摊在桌子上,“爹,娘,这是儿子这几年在美国赚的钱。”

    江母看着箱子里满满登登的美刀,不由张大嘴,“老天,这是你这些年赚的?当年让阿三带给你十万大洋,这些年也没见你伸手问家里要,原来我儿子这么会赚钱啊?”

    江敬堂倒是没啥惊讶的意思,多少钱他没见过?自家银行里天天躺着几千万大洋呢。只是当江家俊递过来一张花旗银行的存折,还有全是洋文的合同,他不惊讶是不可能了。

    “这里有四十万美刀的现金,还有这张花旗银行的一百万美刀的存单。这张合同是我与美国十大药厂签订的百浪多息亚洲独家销售授权,合同额是每年二百万美刀,以后我们家靠这药就能吃喝一辈子了。”

    江母不明所以,不晓得为啥儿子说的每个字都听懂了,合在一起就是个云山雾罩,不过她明白儿子发了大财。老子有钱真的不如儿子会赚钱,这也许是每一个母亲最大的骄傲。

    江敬堂倒是听懂了个大概,心里惊讶莫名,“百浪多息是药么?有什么用?很贵么?”

    所谓百浪多息就是大名鼎鼎的磺胺,今年刚被德国人马克发现,并发表在杂志上。江家俊花了十万美刀买了他的专利,第一时间在欧美进行了专利注册,并将专利授权美国最大的十家药厂生产。此时的磺胺名气不显,刚投入市场,人们也刚知道它的消炎作用,所以价格虽高,并不是市场推崇的良药。

    只有他知道磺胺最大的舞台在战场上,只有战火纷飞的中国,才是它现在发挥作用的地方。几年后,随着世界大战的爆发,磺胺将会供不应求,甚至一盒磺胺价值两根小黄鱼,就这样还一盒难求。至于便宜一些的磺胺粉剂和片剂,更成了军队必备药品,使用量远超针剂。

    直到十几年后青霉素的问世,磺胺才会慢慢退出历史舞台。很不幸,青霉素的提纯制作方法,也在江家俊的脑子里,只是他现在没有实力建造青霉素药厂,更没有能力保住青霉素所有权。所谓怀璧其罪,在没有能力自保的时候,他宁可守住这个秘密。

    磺胺,也是他匆匆逃到中国的原因。没错,他是逃离美国的,因为他已经发现有人开始图谋他的磺胺专利,也许就是合作的那几个药厂雇佣来的人。他现在唯一仪仗的是美国的法律约束,哪怕或许法律只会保护白人,而不是他这个黄种人。只要专利在他手上,只要他还拥有青霉素这个大杀器,他就有把握掌控美国那些贪婪的资本家。

    “是消炎药,目前是世界上最好的。爹,如果有了这些药,我们的伤病死亡率会大幅度下降,至少有一大半的人能活下来。”

    屋子里的人都不由睁大了眼睛,他们虽然不懂消炎药具体有啥用,可都听明白了能救活很多伤员。

    “阿弥陀佛,我儿这是积了大徳了啊,将来必定有大福报。”江母双手合十,满脸都是笑意。

    江敬堂倒是知道江家俊在美国炒股赚了不少钱的事,具体过程并不是很清楚。虽然江家俊三年没有写下片字回家,可阿三定时会汇报的。只是越洋电报费极贵,所以只能以最简短的字数说事。

    二百多万美刀折合大洋不过五百万左右,给一般人看来那是天文数字,对江敬堂的触动倒是没有那么大。不过他敏锐觉察到了这个百浪多息的商机,他是生意人,救命的药不赚钱,什么东西赚钱?

    “你准备怎么处理这药?”

    老头子的问话没有难住江家俊,只是微微一笑,胸有成竹回答:“找人合伙。”

    “找谁?”

    “当然是表叔啊,中国现在他是老大,有他背书这钱赚得安心。”

    江家俊的表叔有很多,他说的这位其实大家都明白,就是委员长大人。

    江敬堂思忖了一会,轻轻摇头,“不妥。委员长对商贾盈利一直颇有微词,这药交上去且不说能不能赚钱,绝对赚不到大钱。”

    苏浙财团是委员长背后的金主,这些年一直是他们出钱支持。江家也是财团里面的重要成员,所以对委员长的脾性非常了解。所谓既当又立,说得就是他这样的。

    “那就换个方法,我在美国成立了一家公司,法人代表是我的一个同学,实际控股人是我,这药的专利权就是用这家公司的名头注册的,亚洲独家销售权也是用的这个公司名头。不如这样,我把独家销售权分拆开来,宋家,孔家,再拉上几个军队大佬,让他们帮着去卖,大伙一起赚钱。”

    江敬堂想了许久,感觉还是有些不妥,一时间也说不清,“再考虑考虑,不着急决定。先吃饭吧,你哥有军务,今天来不了,过几天才回来。”

    席间气氛其乐融融,大伙都刻意回避过去的一些矛盾,都说些轻松话题。什么小时候调皮啦,什么欺负隔壁家小妹之类的,总之过去各种蠢事都要拿出来说说的。

    吃完饭,江家俊拿出来一些礼物,家里人都有份,哪怕普通的下人也至少给了二十美刀的红包。

    书房里,江敬堂父子分头安坐,等下人倒完茶退出去,江敬堂才开口询问,“既然你学成归来,将来有什么打算?也要从军打仗去吗?”

    “不去。”

    江敬堂一涩,被儿子斩钉截铁的回答搞得有些不知所措,原本一肚子话反而说不出来了。

    “爹,我学成归来,按理说应该投身军伍报效国家。可我觉得自己还是个新兵,比起那些百战老将差的很远,况且我们国家最不缺的就是能打仗的。与其多一个我这样的新兵,不如用我的优势做其他事,也许对国家更有帮助。”

    这些话不是江家俊敷衍老头才说的,而是他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西点军校的名气以后也许会很大,可事实上他的那些个中国前辈没有一个出色的,足以证明西点军校的教育是有问题的,起码不适合国内战场。他也没有把握一定能成为名将,在沙场上扬威立万。看看中国军校毕业生那么多,最后成为名将的也就寥寥数人,甚至还有一些是吹牛包装出来的。

    他的优势在于他远超现在所有人的见识,在于他前世生物专业的知识,在于他知道历史的大致走向。想为这个国家做贡献,也许从军是他最不好的选择。

    在老头的耳朵里,儿子的话不亚于天乐,极为动听入耳,不由捋着胡须呵呵大笑,“哈哈哈,不错,不错。俊儿啊,你比你大哥明白事理,看起来这美国没有白去。要不你先休息几天,然后去家里的厂子公司去看看,熟悉熟悉。”

    呸,就知道老头在这里等着呢。不过没有必要硬抗,毕竟自己准备走什么路也没个章程,不如先熟悉一下国内情况再说吧。

    为啥都不愿意接班?大哥江家辰那是个犟种,一心从军报效国家,死活不愿意接班。江家俊呢?在他眼里,江家这些企业都是垃圾,在后世也就是个小作坊,看不上啊。

    就说纺织厂,几百个女工,一百多台纺织机,啥规模?

    轮船公司,拢共七八条铁壳船,宁波上海跑运输,什么规模?

    家里银行牛逼吧?就一个营业厅,客户么也都是江浙财团里的商户,说赚钱还不如他在美国炒股票呢。

    至于其他企业规模……说得出口么?

    洗完澡躺在柔软的床上,一股倦意涌上心头。沾上头枕不过几秒,他便沉沉睡去。几年了,他第一次没有做梦,没有惊醒。哪怕今天遇到那么多事,也不足以让他心有不安。

    是的,这里是他的家,真正的家,让他足以安睡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