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殇者之名

第一章 少年

    数不清的细雨连接着灰蒙蒙的天空与地面,雨滴落在屋顶汇聚成水流顺着房檐流下狠狠地砸在石板路上,摔得七零八落,这声音破碎在耳中,天空实在太暗,鼻腔中呼吸的空气太过潮湿,让人有些不适的心烦。

    秦子泽坐在蘑菇造型的凉亭下静静地坐着,他的手搭在腿上,指间燃烧的香烟早已被飞溅的雨水浇灭,原本在灰暗中格外显眼的那一抹猩红熄灭,彻底与这令人不快的环境沦为一体,秦子泽下意识捏了捏因为被雨水浸湿而变得柔软的烟蒂,靠在椅背上无意义地抬起头,视线飘摇,原来不知何时开始儿时那洁白的蘑菇亭已经不再洁白,浊黄色和发黑的边缘,以及攀爬在上面黑色的霉菌都让秦子泽感到恶心。

    这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夏天,秦子泽这么想着,把手中的烟蒂扔在了不断泛起涟漪的雨水中,双手插兜走到停在路边的那辆黑色捷达旁。

    “准备好了?”司机老陈扭动钥匙,按下车窗吐出早就嚼到微微发涩的口香糖,挺直腰板微微扭头的看向整个身子陷入车座中的秦子泽说道,“那我们可就要走了。”

    伴随着刺耳的轰鸣声,车轮溅起水花,驶向无法避免的现实,秦子泽沉默无言的靠在椅背上眯起眼睛,用指甲轻敲击着车玻璃,雨水汇集在玻璃上连成一条条向下延伸的水线,秦子泽在脑海中不断思考着一会儿该如何面对那些亲戚。

    如何说呢?想来大家都会来安慰自己吧?毕竟就这么突然的失去了父亲,秦子泽睁开双眼,拉下遮阳板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中无法掩盖的血丝和差到极点的脸色显得格外苦大仇深,没有任何一点年轻人的朝气。

    一切发生的太快了,他还在家睡觉的时候突然接到了电话,那个老是不在他身边的男人因为在应酬的时候酒精中毒导致器官衰竭死掉了,遗体已经送回了春城。

    秦子泽有些不知所措,像是没睡醒一样坐在床上发了会儿呆,就开始着手通知各位亲戚,到底有谁来着?记不清了,但是电话里好多人都在哭,吵吵闹闹,到头来反倒是自己在安慰那些亲戚,也是,这个男人对亲戚们一直都是有求必应,能赚得这些眼泪也理所应当。

    这种不现实感一直缠绕秦子泽到现在,他心中清楚父亲已经死了,但却总感觉他只是一如往常的在外工作,不知道何时就会突然回家给自己一个惊喜一般…秦子泽呼出一口气,车窗上凝结起白雾,少年的脸映在上面像是失了魂一般。

    老陈本是父亲在春城工作时的司机,后来父亲跳槽去外省后老陈就留在了春城给其他人当司机,在得知这条消息后这个中年男人似乎抛下了怒不可遏的领导,就这么不管不顾地来到了秦子泽身边。

    老陈嘴很严,为人和善,开车又稳,所以在公司给领导们开车挣得也不少,自己也早就买了一台奥迪A4,提车那天发了好几条朋友圈,可不知为何这个在秦子泽印象里永远是笑着的男人,在自己开门后表情会是那么的悲伤,似乎竭力隐藏着自己的痛苦,又像是要吃人的狮子,秦子泽那时才发现这个记忆中总是笑容和煦的司机原来身材那么雄伟,手臂上鼓胀的肌肉像是要把衬衫都撑开。

    订殡仪馆,火葬场,置办寿服,请阴阳先生,老陈当着秦子泽的面把这些他从未接触过的事物娴熟的安排好,然后疲惫的抽了一颗烟,仿佛做这些事情就已经耗光了他所有的力气,亦或者在这之前他就早已耗尽了所有力气,只是强撑着到做完这一切才敢展露几分疲惫。

    秦子泽刚掏出烟,却发现刚刚把火机遗落在蘑菇亭了,老陈瞥了他一眼,递上了火机,窗户下落的恰到好处,即不会进雨又能让烟雾顺着窗缝飘走,青白色的烟雾流出窗外,被雨水打落,秦子泽抖抖烟盒给老陈递上一根,老陈摇了摇头,沙哑道:“不抽了。”

    如同破旧鼓风机般的干涩嗓音让秦子泽一愣,他把递给老陈那根烟夹在了耳朵上,然后说道:“陈叔,少抽些,我记得你有咽炎。”

    老陈沉默着点了点头,秦子泽一直觉得老陈此人就像是一头黄牛,忠厚老实,明明比父亲小上整整十岁,却显得更加老气横秋,反而是父亲总像个年轻人一样,他心底实际上是有些瞧不起老陈的,觉得老陈已经这么大的岁数还给人开车有些丢脸,如今才发现自己太狭隘了,狭隘的有些可怜。

    “阿泽,你下个月就十八了吧。”老陈看着车窗上左右晃动的雨刮器突然开口。

    秦子泽心口不知为何有些凉,点头道:“嗯。”

    此后便是长久的沉默,直到老陈踩下刹车,秦子泽才惊觉已经到了殡仪馆,这一路老陈开得很快,但一如既往的稳,让他没察觉到这台老旧的汽车一直是在透支为数不多的使用寿命来高速行驶。

    秦子泽站在殡仪馆门口,却有些不知所措,他内心突然涌起一阵强烈的厌恶感,不知是对于什么,但更多的则是掩埋很深的慌乱。

    老陈揽住他的肩膀,雨下的很大,可见度很低,这个沉默的中年男人揽着他的肩膀一步步走进殡仪馆,一步步的走向那无可避免的现实。

    随着殡仪馆保安的指引走进灵堂后,心底那块石头好像终于落了地,掀起厚厚的尘土,虽然疼痛,但终于不悬空了,秦子泽疲惫的坐了下来,望着那透明的瞻仰棺,有一张黄绸盖在身上,从头到脚遮的严严实实。

    “开棺看一眼吗?”老陈尽可能冷静地说道。

    “再等等。”秦子泽也沙哑着嗓子,他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老陈的声音会如此沙哑,他此时就感觉自己所发出的每一个音节都是从喉咙中硬生生挤出来的,带着咸腥的血液,为什么要再等等?秦子泽在心底质问自己,哪怕再等一万年父亲也不会突然活过来,他只是突然一下没了力气,像是人偶师的木偶被剪断了线,仅凭自己如何努力都无法再动一分一毫。

    “帮我抬一下棺吧,陈叔。”秦子泽终于站了起来,灵堂内的气温还算正常,但他真是觉得冷的要死,以至于指尖有些麻木,每个关节都像粘合在一起一样,动起来格外吃力。

    透明的瞻仰棺盖被卸下,秦子泽伸出去手触摸黄绸,却又触电般迅速收回,老陈在一旁吸着烟,看在眼里,没有出声,秦子泽轻轻叹气,摇头自嘲道:“抱歉啊陈叔,丢人了。”

    肩膀宽厚的中年男人站在那里,仿佛又看见当年那个怯生生的孩子有些不安地指着那最廉价不过的零食小心问道:“我可以要这个吗?”

    原来一切都还没变…一些过往与苦涩涌上心头,让老陈止不住泛起难以抑制的悲伤,却仍是咬牙忍泪,不敢暴露。

    秦子泽一把扯下黄绸高高抛起,任由黄绸散落在带有泥泞脚印的瓷砖上,棺中的男人脸色惨白,面庞如同生前一般坚毅,平静的合着双眼。

    秦子泽握住父亲的双手,那双原本宽大温暖的双手,此时如此的枯槁冰冷,让人有些恐惧。

    秦子泽就那么站在棺旁握着父亲的双手,如同儿时那般安心,亦如同儿时那般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