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游山
夜朗星疏,长安的街上寂寥无声,几只怪摸怪样的鸟拍打翅膀到处乱飞。
过了一会儿,怪鸟聚集在墙头,打更人打着呵欠,从它们脚下路过。
“天干物躁,小心火烛。哐,哐,哐。”
等他走远了,怪鸟中个头最大的那只,啄了啄自己腋下的羽毛,开口道:“真是难得,往日都吃些肮脏鬼物,今日竟有幸品尝受人供奉的神明。”
“桀桀桀!”几只鸟儿都高兴地拍打起了翅膀。
“好了,好了,事情都调查清楚了吗?”怪鸟首领扬起一边翅膀问道。
其中一只黑白相间的鸟儿点点头:“属下已经查清了,是贺堂主出手击碎了秦家子身上的护命神将。”
“那我们回去吧,不必惊动灵官大人了。”
“是。”“是。”“是。”
一群鸟儿又扑楞着翅膀飞走了,只留下远处打更人悠悠的声音传来。
“天干物躁,小心火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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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孩儿回来了。”程柯兴冲冲的推开门,房间里憔悴的美妇人,却没有欣喜的神色。
“你还知道回来!”程母抬手给了他一巴掌,这一掌似乎比秦流的拳头还重,打得程柯愣在了原地。
程柯本以为回了府会被当英雄一样对待,谁知道母亲一上来就赏了个大逼斗。
“母亲?”程柯捂着脸,程母眼泪哗哗,也不忍着了,把好几天的忧思发泄出来,抱着程柯痛哭。
程父走到门前,看着母子二人。
程柯投去了一个求助的眼神,程父进来好言宽慰,程母心绪渐渐平静,抹了抹眼泪,程父低声道:“咱们的儿子打赢了擂台,出了口恶气,你应该高兴才是。”
“我只要他平平安安的,不要他去惹这些是非!”
程柯不知道说什么好,程父继续道:“儿子总要长大,不经历风雨怎么成材呢?”
程父程母温存了半天,倒把程柯晾在一边,他摸摸头,去找小安去了。
正午的院子里小安拿着根树枝在地上划来划去,程柯悄悄的靠近也蹲到了她身旁。
小安在地上吃力的划着,像是在写什么字。
程柯轻咳了一声,小安回头看了一眼,又转了回去,淡淡道了声:“少爷。”
程柯纳了闷了,怎么几天不见,府里的人一个比一个奇怪。
程柯挪了几步,跑到小安面前,“我回来了!”
“嗯。”小安闷闷地应了声,低着头,只看得到几缕发丝,看不清脸色。
程柯更郁闷了,正打算开口问问。
小安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少爷,你终于回来了!”
程柯连忙拍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心想这才对嘛。
情绪来得快去的也快,小安很快就平静下来,询问起少爷是怎么在擂台上大发神威,痛扁秦流的。
“.......那一战真的是天昏地暗,山河变色,秦流拳脚了得,但我也不是吃素的,使了一招黑虎掏心,打得他屁滚尿流,惨叫连连。我又是一招.........”
程柯说得眉飞色舞,小安捧着脸,听得津津有味,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第二日一早,程柯去城里的车马行租了匹老马,马行的老板竟然认识程柯,还给了个折扣。
这匹老马跑得慢,驼得轻,有且只有一个优点,那就是老实,正适合程柯这个菜鸟骑。
他慢悠悠的往赵府去,离目的地还有俩个转角,听到前面人声鼎沸,吵吵闹闹,又拐了一个角,被赵瑛秀的马车拦下。
赵瑛秀掀开车厢上的帘子,问道:“你来找我姐姐?”
程柯点点头,拍了拍老马道:“我带你姐姐去兜兜风。”
“那你别从正门进,那里正热闹着呢。”
程柯不解道:“这,和我找蔓露有关系吗?”
“你自己看吧。”赵瑛秀一指前方,只见赵府门口围了一圈人,个个头戴丝巾方帽,腰悬玉佩。
一大群书生打扮的人高举牌子,齐声喊道:“国有硕鼠,食我粟米,正本溯源,水净池清!!”
这么喊了几声,又有个人出列,指着赵府的门大骂不已。骂完了剩下的人一同鼓掌,迎接英雄般的把他迎回队伍里去。
程柯看得目瞪口呆,牛仔裤也觉得这种行为艺术出现在这个时代有点超前。
“为什么不驱散他们?”程柯问道。
“能驱早驱了,我也是才到,没想出个好办法,这些个宝贝个个都是国子监的监生,就算没有功名在身,也是富贵人家的公子,你看到府尹了没有,他身边那人是国子监祭酒,他也没辙劝这些人回去。”
人群边顺天府的衙役,组成了人墙,府尹带着个老者居中,对着人群苦口婆心的说着什么。可惜监生们充耳不闻,自顾自的大喊大叫。
程柯皱眉道:“这些读书人为何闹事?”
赵瑛秀冷笑一声,“无非是为了个利字。”
“朝廷拖欠这些人月奉已有月余。”她引着程柯到了高处,指着人群说道:“皇帝修宫殿挪用了他们的钱,让我父背了这口黑锅。本来盐税到账要先给他们找补,谁知边疆战事吃紧,就先供给给了武威王。”
“既然朝廷亏欠在先,”程柯想了想道,“那他们闹事也不算无理。”
赵瑛秀又冷笑一声:“你看看底下这些人,哪个愁吃愁穿?朝廷原是体恤贫寒学子居京不易,特批钱粮以养之,却都被这些硕鼠冒领了去。”
赵瑛秀看了一圈,人群中有几个人蹿来蹿去,极为积极,她继续道:“闹事也轮不到他们,分明是有人教唆,要让我父难堪。”
程柯皱眉,“他们不怕得罪了首辅么?”
赵瑛秀嗤笑一声,“无知学生最好煽动,我父也不可能一个个追究。更何况朝廷欠奉乃是事实,这些人有恃无恐,自然不把首辅放在眼里。”
程柯点了点头,赵瑛秀心中有了主意,“你附耳过来。”
俩个人贴近商量了几句,赵瑛秀道:“去吧,我在这里照应你。”
程柯应了声,跳了下去,俩三下混到了人群里。
学生们群情激愤,吵闹得不可开交,一些人也混在人群里,互相示意,见气氛热烈,就要出列骂赵,继续拱火。
程柯抢先他一步跨出人群,这人暗骂一声停下脚步。
府尹认出了程柯眉头一挑,此时的程柯套了件长袍,面色白皙,头戴方巾,倒也有几分读书人的模样。
“诸位,”程柯转过身面对众人,“请听我一言。”
众人配合的静声,程柯大声道:“朝廷养士百载何为!?”
监生们静默片刻,有人答道:“望我等安于社稷!”
程柯摇头道:“既如此,吾辈世受朝廷萌荫,不思报效国家,反而聚众闹事,扰乱治安?莫不是见小利忘大义,是非君子乎?”
人群中几个挑头的发觉不对想要出声轰他下来。
只听见嗖嗖几声,几块坚冰精准的命中几人喉咙,冻得他们张不开嘴。
他们只能弯下腰干咳,扣着嗓子,一个字也说不出。
剩下的监生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有人答道:“我等为民请命,除国之蛀虫,何来见利忘义之说?”
程柯朝那人投去了一个赞许的眼神,说道:“问得好!”说完,往前挪了几步,跳到台阶之上,好让所有人都看到。
程柯清了清嗓子继续道:“边疆异族侵我山河,劫我百姓,武威王带兵与其血战,军情紧急,急需粮草,赵首辅以身作则,带领百官捐献月奉,筹集军需,实乃为国为民,鞠躬尽瘁,尔等不查实情,只晓得说首辅贪墨了你们的俸银,却忘了家国大事!岂不是见利而忘义?!岂不是小人行径?!”
“你胡说八道!”“住嘴吧你!”“你是谁啊!”
学生们有人羞愧,有人着急,有人好奇,有人转移火力,声讨起程柯来,乱糟糟的成了一盘散沙。
程柯不慌不忙,举手下压示意人群消声,“诸位!我还有话要说!”
学生们这次就不怎么给面子了,吵个不停,没人听他的。
“诸位!诸位!大家静一静,听听这个家伙还有什么高论!?”青云会的人也混进了人群,此时一齐出声,控制局面。
程柯道:“异族势大,今国家危亡之际,岂可自乱阵脚,冤枉忠良!断朝廷擎柱!”他又转身朝府尹,祭酒深深一拜道:“吾辈饱读诗书,聆听圣人教诲,正当匡扶社稷,抚育黎民,某愿带头,效仿首辅,捐我月奉,供我军士!”
国子监祭酒捋着胡须,对着程柯左看右看,实在想不到这人是国子监哪位学生,程柯见俩位大人都没搭话,只好微微抬头,使劲朝府尹挤眉弄眼。
府尹笑了笑说道:“好了!朝廷还没窘迫到需要你们学生出力,欠你们的月奉,等下个月一齐补上就是。”
旁边的祭酒还在深思,府尹悄悄踢了他一下,他才回过神来,忙道:“我知道各位有拳拳爱国之心,只是用错了地方,今日之事权当误会,散了吧,啊,我就不记你们名字了。”
学生们还在犹疑不定,程柯佯怒道:“府尹这是在看不起人么?我不仅要捐,还要把我的积蓄都捐了!”
程柯回过头冲人群喊道:“诸位还有谁一起的么?”人群立刻安静下来。
见没什么人答应,程柯就一个一个的问过去,“这位兄台,哎,别走啊,那位仁兄,你回头啊,跑什么?”
前面的人都溜了,挑事的那班人见事不可为,也偷偷地逃了,剩下的学子见人群退散,自觉没趣,也跟着散了。只留下几个学生,真的要找府尹捐款。
程柯拍了拍手,打算事了拂身去,刚下台阶就被人拦住,这人一身青衣,衣领上还有几个补丁,他甩了甩衣袖,认认真真的施礼道,“在下徐诚见过公子,不知公子姓名?”
“额。”程柯转了转眼球,在想怎么搪塞过去。
“他名叫程柯,是平波候长子。”府尹带着祭酒过来,顺便介绍了下程柯。
“老师。”徐诚向祭酒、府尹一同做了个礼。
“师公。”程柯有些别扭,感觉凭空低了一辈。
祭酒笑呵呵的打量程柯,问道:“程公子也在国子监?”
程柯讪笑道:“晚辈连秀才功名也无。”
徐诚奇道:“是那个云居楼打擂的程柯么?”
程柯挠着头不知道怎么回答,府尹替他答道:“朝廷可没有第二个平波候。”
徐诚双手一拱,佩服道:“程公子文武双全,在下钦佩。”
程柯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徐诚又道:“公子慷慨陈词,实在令在下心折。”
程柯尴尬道:“实不相瞒,赵首辅是我岳父。”
徐诚心下了然,看向程柯的眼神中多了一丝古怪。
祭酒问徐诚道:“你不忙着备考也来凑这个热闹?”
徐诚摇头道:“学生并未参与其中,只是路过,恰巧被程公子言辞吸引,特来相交。”
府尹背手笑道:“你们年轻人正好认识认识,也好将来互相照应。”
他介绍徐诚道:“这位徐公子,乃是江南淮安士族,知识渊博,非常人所及,今秋放榜,必有其一席。”
徐诚自谦道:“老师过誉了。”
程柯也拱手道:“预祝徐兄不日及第,早登庙堂!”
徐诚很高兴的回礼,一行人又寒暄了几句,就此散去。
程柯留在原地,目送几位离开,赵瑛秀的马车在他身边停下。
“你还会挺会说的嘛。”赵瑛秀掀开帘布,“难怪我姐姐会喜欢你。”
“嘿嘿,区区小事,何足挂齿,现在我帮你摆平了这事,你能不能少算点我的债?”
“算你立功了,那就扣你个十两吧。”
“才十两?!”程柯大失失望。
“嫌少啊?”赵瑛秀瞥了一眼程柯,“那就八两!”
“十两就十两!”程柯忙道:“你是要回府么?帮我叫蔓露出来吧,趁现在天色尚好,我带她去城外郊游。”
“行,需要我安排人随行么?”
“不必了,我一个人足以。”
“好,那我让他们远远跟着,不会被你发现的。”
“........”
过了一会儿,赵府的门打开,白发妹妹蹦蹦跳跳的出来,程柯牵着老马等候多时。
小心翼翼的扶白发妹妹上了马,程柯自己一个使劲爬到了她背后,俩个人共握一条缰绳,骑着老马,慢慢悠悠的上路了。
骑行到了城外,人烟稀少,草长莺飞,白发妹妹靠在程柯怀里,问道:“程哥哥,咱们去哪?”
程柯专心驾着马,回道:“去山上高处,我带你看看风景。”
“什么样的风景?”“你到了就知道了。”
俩个人轻声细语地说着话,路边道路旁花团锦簇,万紫千红,时不时有蝴蝶飞舞,又有鸟儿鸣叫。
夏日毒辣的阳光也被头顶的大树遮拦,只在草地上照出一个个光斑,老马走了几里终于到了目的地。
程柯搀扶着白发妹妹下来,栓好了马,牵着她的手,拨开挡路的树丛,眼前一亮,京城雄伟的全貌展现在二人面前。
房屋鳞次栉比,炊烟袅袅升起。高大的城墙像巨人的手臂,把长安的建筑环抱其中。远远眺望,无数楼台亭阁,像是一座又一座的山脉,连绵无尽。再往远处看,成千上百的船舶满载货物沿着血脉般的运河,往这帝国的中心,供给着鲜血。
白发妹妹坐到了大树下,程柯坐到了她身边。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京城全景。程哥哥你看!”她伸出手指,指着一个地方道:“那是不是我家?”
“好像是。太远了,看不清。”
“程哥哥你家在哪?”
“大概是这个位置吧。”
俩人指点了一会,大概是有些乏了,白发妹妹脑袋一歪,靠到程柯身上。
她的听力很不错,听得到程柯砰砰的心跳。
她笑了笑像只小野猫似得往程柯怀里挤了挤,俩人独处,程柯强装镇定,白发妹妹则放开了许多。
程柯伸出了手,又伸了回来,思来想去,始终不敢表现的更亲昵一些。俩人关系虽好,又有婚约,但始终没能更进一步,程柯也不想被认做登徒子,败坏形象。
赵蔓露闭上眼睛开口道:“我一生下来母亲就走了,父亲似乎不愿见我,大哥瑛秀常年在外,家里的佣人也对我十分畏惧,只有二姨娘和程哥哥你主动与我亲近。”
程柯的心绪一下平静下来,生出几分怜惜,手臂抱住了她,下巴抵在她头上,“这么说,是我捡漏咯。”
白发妹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问道:“我喜欢程哥哥的温良,程哥哥又为什么喜欢我呢?”
“不知道。”程柯摇头。
“嗯?”白发妹妹抬起眼眸似有不满。
程柯笑道:“要我说,我也说不清楚,只是一眼就相中了妹妹,或许是我们身上有相同的特质,这才彼此互相吸引吧。”
白发妹妹又把头埋到了程柯怀里,低声道:“我小时,钦天监上门要人,说我是荧惑灾星,要抓我去填井,父亲顶不住压力,差点就把我交了出去。幸好当时首辅力挺,这才保我下来。我十分害怕,每天都诚惶诚恐,深怕哪天就被人捉了去,做了修炼的灵材。”
程柯心疼的抱紧了她,说道:“我自幼文不成武不就,又怪梦缠身,见到天仙似得妹妹也不敢太过靠近,只觉得配不上你。越长大越是害怕,就怕哪天突然被你退婚。但现在的我有了一分底气,我敢立下承诺。”
“从今以后,有我在你身边,什么妖魔鬼怪,你都不用怕。”程柯低头看着白发妹妹的眼睛认真说道。
白发妹妹眼中荡起涟漪,不需多言,抬头吻了上去。树上的鸟儿吱吱喳喳的叫着,啄下几片落叶,盖到程柯头上。老马自在的吃着草,打了个响鼻。一切都是那么的平静与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