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秋雨
夜色将近,深山老林里微微起了雾,鸟儿吱吱喳喳的回了巢,抖了抖身上的羽毛拥挤在了一起。
贺百鸣张开手,枫叶从他的指间滑落,落向茫茫大地。
他走到瀑布旁,对着水帘挥挥手,水流被无形的气劲隔断显露出水帘后的程柯来。
他浑身结满了冰霜,闭着眼专心运功,并没有察觉外界的变化。
贺百鸣站着看了一会儿,出声道:“程柯,晚餐已经备好先来吃了吧。。”
“是,老师。”程柯闻言,抖了抖身上的冰花,跟着贺百鸣去了小棚屋,屋内的小方桌上摆了几盘菜,都是些简单的家常菜。
程柯坐到桌前,拿起筷子,看了一圈屋内,没找到灶台,好奇问道:“老师,这饭菜是你做得吗?”
贺百鸣点头,俩人不再说话,三俩下吃完。程柯吃了个半饱,懂事的收拾起碗筷,要去湖边洗净。
刚刚在水边蹲下,贺百鸣伸手拦住程柯,说道:“看好了。”
只见他随手一招,水流被无形之力卷起,圈住所有碗筷,缓缓转动,不消片刻,就洗净了所有油污。
程柯又一次被震撼到了,在灵视的视野中,元气的运转细致入微,犹如神迹。
随着水面恢复平静,碗筷也整齐的叠好,贺百鸣再次开口,“程柯,武道修行,在于运气,运气于内,强身健体,运气于外,如指臂使。你看懂了几分?”
程柯说不出话,似懂非懂,贺百鸣也不责怪,说道:“今日,天色已晚了,你早些休息吧。”
说完他又渡步到水潭中央,潜回幽幽深处,牛仔裤虚眯着眼看着贺百鸣走远,说道:“他这么内卷,你可不要学他。”程柯笑了笑也没回去睡觉,反身继续到玄玉洞中修行。
黑云盖住了初升的月亮,长安城中淅淅沥沥的小雨格外冻人,街上路人行色匆匆,各施手段遮蔽身体。
云居楼内,掌柜点起了蜡烛,往日熙攘的酒楼,今日竟有些冷清,看不到几个客人。
他忧心忡忡的上了楼,敲开了三公子的门。
赵瑛秀点着灯站在窗前,背对着掌柜。
“东家,这几日的营生,一日不如一日,该如何是好呀。”
掌柜站在门口,愁眉苦脸的说道。
赵瑛秀看着窗外,云居楼对面灯火通明,热闹非凡,正是新开的酒楼,把她的生意都给抢去了。
“掌柜不必多虑,你只管管好账目,剩下交给青云会处理便是。”
“是。”掌柜得到了回复,躬身施礼离开。
赵瑛秀坐到桌前,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摇晃的烛火照得她脸一半明一半暗,变幻莫测。
就在赵瑛秀陷入沉思间,云居楼迎来了不速之客。
“哟,这云居楼还有没有人呐,怎么没人来接客呀?”
苏欢带着他那彪悍的女仆蛮横的闯了进来。
他俩二话不说就要往楼上跑,掌柜忙不迭上去阻拦,却被粗暴推开。
“你们不能上去!”掌柜急得都快哭了,却被大手死死按住,只能哇哇乱叫。
彪悍女仆抓住掌柜,摁小鸡一样摁在栏杆上,宽大的躯壳挡住了楼梯。
伙计们一拥而上,五六个大男人齐齐使劲,却既推不开这人,也掰不动这手,反被这女仆随手推倒。
楼下的动静越闹越大,上了楼的苏欢却被一柄冰剑一步步逼了回来。
“三公子这又是何必,我不过是来打个招呼。”
苏欢退着退着就撞到了女仆背上,眼看退无可退,冰剑却依旧步步紧逼。他急得大拍女仆的脑袋叫道:“蠢驴!还不快让开!”
女仆连忙躲开,顺带着把伙计们也扯到了一边。
赵瑛秀收起了冰剑,站在楼梯上挑眉道:“苏掌柜,别来无恙?”
苏欢擦了擦汗,撑起个笑脸,“有劳三公子关心,妾身好得很。”
“无恙?既无恙何敢来我这闹事?”赵瑛秀弹了弹手指,指间寒气森森似乎立马就要冰剑出鞘。
“这我哪敢呀,不过是听说这云居楼的东家是三公子,特来打声招呼罢了。”
“那你现在可以滚了。”
“是,是,是!”苏欢谄媚道,“不过,三公子,以后我们就是邻居了,还望多多关照。”
“隔壁是你的产业?”赵瑛秀停下手间动作,微微眯眼,锐利的看向苏欢。
“正是,正是。”苏欢举起手里的圆扇遮住半边脸,俩只眼睛笑得跟狐狸似得,与赵瑛秀对视。
过了一小会儿,赵瑛秀故作姿态道:“原来如此,那就祝苏掌柜生意兴隆,平平安安!”
最后这四个字发音很重,一字一顿。
苏欢像是没听出其中的威胁意味,笑呵呵的回应道:“多谢三公子吉言,妾身一定谨记!”
“送客!”赵瑛秀不耐烦的挥手,转身上楼。
云居楼众人重新围了上来,青云会的人也已到场。
“不必劳烦各位相送了,妾身这就走了,”苏欢识趣地离开,腰肢款款地走到门口,不忘回头朝众人抛媚眼,说道:“诸位要是得空,可要来我风满楼享受享受哟~”
众人恶寒,苏欢不以为意,捂着嘴呵呵笑着离开了。
楼外的小雨正好停了,一抹月色透过乌云照到长安城中。
今晚赵府也迎来了稀客。
这人三四十岁上下,穿着一身锦袍,没有佩戴什么首饰,既显富贵又很低调。
手里的茶早就喝了一轮又一轮了,淡的如同水一样,他也没有丝毫不悦,反而神色自然的端坐在椅子上,捧着茶盏呡了一口。
客厅的灯笼都被点亮,正中央还有颗巨大的光石发着光,整个空间都亮如白昼。
管家推开门,让外面的风吹了进来,他走到客人身边,恭敬道:“余先生,不好意思,老爷今日公务繁忙,怕是没时间接待贵客了。”
“哦,首辅日理万机,是我叨扰了。”客人站起身,从怀里掏出一本帐册,“些许薄礼,乃我家主人心意,还望笑纳!”
管家接过礼单,恭送客人出府,此时天色已晚,明月高悬,这人站在街口,呼来马夫,载着他一路向城南驶去。
半道上,他下了马车,又付钱让马夫继续走,自己则拐进了小道,弯来绕去,十分谨慎,等到确认没人跟踪,这才放心,躲进了一处偏僻小院。
进了房间,脱下上衣,点上灯,他躺倒在床上想起今日之事,嘟囔道:“干等了一个下午,面都不给见,真会摆架子。”
“还好,任务已经完成的差不多了,再过几天,就能回去复命。”自言自语完,长出了一口气,把眼一闭,沉沉睡去。
还没过多久,人影闪动,窗外一缕迷烟透过纱窗,渗了进来,等他再次清醒,已经被人结结实实的绑在了椅子上。
“这是哪?”他大惊失色,环顾四周,凭借着昏暗的烛火,只认出这绝不是他休息的小院。
“你是谁!?”面前有道背影于他相对,一言不发,让他心里更加害怕,猛得挣扎起来,可惜这绳索十分结实,椅子也牢牢固定在地上,任凭他使多大劲也动弹不得。
“你知不知道我是谁!”他放弃挣扎,鼓起一股恶气大声咆哮道。
背对他的人分明在捣鼓着什么,仍旧不理会他。
“你要钱的话,我可以给你,可以都给你!”心中胆气一泄,他又放缓了语气,想要求饶。
背对着他的人缓缓转过身,渐渐靠近了,这才看清是个道士打扮的人,须发皆白,手里捧着个古怪的瓷炉。
被绑的人以为自己的话打动了这古怪的道士,急忙继续道:“我有很多很多钱,你只要放了我,就都是你的!”
说完殷切地看着道人。
道人什么也没说,只张口一吐,吐出一团雾来,将椅子上的人团团围住。
这雾气翻涌,像有生命似的汇成数条长龙,直直地向其眼耳口鼻中冲去。
椅子上的人痛苦的直翻白眼,口吐白沫,浑身抽搐,不一会儿身体板直,头颅低垂,没了动静。
道人见状,口中念咒,手上掐决,那团雾气又从其五窍当中渗出,流回了手里瓷器当中。
盖上盖子,看向那人,只见其五官呆滞,目光涣散,一副神智不清的模样,道人这才满意的点点头,转身开门,招呼屋外的人进来。
进来的几人都身着黑袍斗篷,遮的严严实实,为首的人放下头罩,正是赵首辅。
“大人,”道人收起瓷炉,一甩怀中拂尘,微微欠身施礼道:“此人已中了我的摄魂咒,现在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实,大人可以随意审问了。”
“有劳道长。”赵首辅顿首,向身后的程父介绍道:“这位鸿阳道人,法力高强,道法高深,乃玄门正宗传人。”
程父拱手施礼道:“见过道长。”
道士一抬手,笑呵呵道:“在下只是云游散修,当不得如此夸耀,俩位还是闲言少叙,正事要紧。”
赵首辅点点头,示意手下人去审问。一个黑衣男子从身后走到那人面前,观察了一下,问道:“你是何人?”
那人无知无觉,只是直愣愣的看着前方,并没有作答。
黑衣男子疑惑地一偏头,还没等发问,鸿阳道人解释道:“你须得问些具体的,他才能作答。”
黑衣男子点头表示明白了,再次问道:“姓名?”
“余兴民。”
“哪里人?”
“禹杭,江州城人。”
“来京所为何事?”
“为我主人赠礼。”
“礼物何在?”
“城郊几处院中。”
俩人语速很快,一问一答,三言俩语,就把底摸了个透,现在到了最关键的问题,男子顿了顿,留出间隙供人消化,随后肃声问道:“你主人是谁?”
余兴民似乎舌头打了结,光张嘴却吐不出声。
“是谁!”男子再次逼问。
余兴民额头青筋暴起,双目瞪得浑圆,简直就快要掉出来,嘴里的话也越发含糊不清。
“到底是谁!”男子又进了一步,俯身靠近,想要听清,程父看出不对,猛得一拉,把他拉向身后。
只见得余兴民的眼珠无声无息的滑落下来,紧接着砰的一声,整个脑袋轰然爆炸,血水四溅,眼看腥臭的脓血就要波及众人,鸿阳道人俩指一掐,凭空升起一道金色墙壁挡住了秽物。
“多谢大人相救,小人感激不尽!”逃过一劫的黑衣男子冷汗淋漓,忙不迭地向程父道谢,就这么几句话的功夫,金光中的余兴民已经化成了一团散发黑气的脓水。
鸿阳道人又一掐法决,长吐出一团雾气,包裹住散发着恶臭的脓水,化作一道长龙,收到了瓷炉里去。
“道长?”赵首辅看向鸿阳,眼中有询问之意。
鸿阳掐指收功,悠悠道:“此人身中恶咒,或许是问询触发了什么禁忌,因此咒发身亡。”
他拍了拍掌中瓷炉说道:“大人不必多虑,我已施法收了这股邪气,我这宝贝有驱邪净化之妙,不消片刻就可尽除。”
“如此甚好。”赵首辅点点头。
鸿阳道人捋了捋胡子,皱眉道:“此等邪术,残忍之极,其幕后之人,绝非善类,还望大人多加小心。”
“谢道长提醒。”赵首辅诚心道谢。
此间事了,几人分头行动,黑衣男子带人去搜查城中院落,鸿阳道人则留下收拾施法用的仪轨。
赵首辅带着程父坐上马车打道回府,等候消息。
马车驶近城门,守城的士兵拦住去路,车夫递过去一块令牌,这才放行。
此时已近卯时,长安街上看不到其他车辆,赵首辅坐在车中闭目养神,程父坐在对面掀开车帘看向车外。
车外家家闭户,只有零星寻欢作乐的场所还挂着灯笼。
一路无话,等到了赵府,程父褪下斗篷,要来了茶,问道:“哎,你那些字画哪去了?我怎么见不着了?”
赵首辅放下茶壶,给面前的火炉添了添柴,不经意地回答道:“都卖了。”
“这可都是名家大作!你卖做何用了?”程父吃惊道。
“国事艰辛,卖了换成银子,先填补亏空了。”赵首辅拿钳子捣了捣火炉,火星直冒,更添三分温度。
“你这么做,有点犯忌讳啊。”程父提醒道。
“事有轻重,今危急之秋,我亦无私心,有何可忌。”赵首辅放下钳子,伸出手在火炉旁取暖,“说来可笑,那些字画,大部分都是我仿效名家手笔所作,竟无一人看出。”
程父先是一惊随后一乐,笑道:“既是首辅所出,怎可能有假呢?”
“也是。”赵首辅也跟着乐了。
俩人哈哈大笑,正说着话,管家却禀报道,前去搜查财物的人已经回来了。
黑衣男子风尘仆仆的走了进来,半跪于地道:“回禀大人,我率家丁联合府兵,缉拿盗匪,所获如下。”
男子递上来一卷卷轴,赵首辅接过粗略看了几眼,问道:“账册呢?”
男子迟疑了一下才说道:“属下无能,赶到时,贼人已烧了大半账册,只救回几本。”
“呈上来。”
“是。”
赵首辅接过账册细细地看了看,又传给程父。
程父接过账本,看了几眼,气愤地拍在桌面之上。
“媚上欺下,里外勾结,以致国势倾颓,区区一州知府,便可牵连如此多大员!”
程父气得来回渡步,边走边骂道:“贪官污吏个个可杀!我这就写奏,上报天子!”
“程兄!”赵首辅安抚道,“稍安勿躁,你先坐下冷静冷静。”
程父收敛了情绪,大口大口的喝茶。
赵首辅又对黑衣男子说道:“你先去休息吧,今日之事记你一功。”
黑衣男子大喜,连忙施礼道:“谢大人,属下告退。”
等黑衣男子走远赵首辅转头对程父说道:“”程兄,气消了没有?”
程父不说话,兀自喝着茶,赵首辅又给程父斟了一盏,程父囫囵吞下,这才问道:“事已至此,何时发作?”
“还需再等。”
“可已打草惊蛇。”
“我们的目标不只他一个。”赵首辅沉吟道:“要摘余晚成乌纱帽不难,但要整顿官场,光靠这一本账册还不足够。现在发难,帝心深沉,很可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程父又是没由来的烦躁,利剑在手,却无法出鞘,憋得他浑身难受。
“想要斩草除根,还需要等一个消息。”赵首辅话说了一半,就把眼睛看向程父。
程父稍加思索,脱口而出道:“北方?!”
“然也。”赵首辅赞许地点点头,继续说道:“北方军情紧急,上月送去的军需,即将消耗殆尽,而今国库空虚,朝廷几番加税,百姓不堪重负。”
赵首辅顿了顿举杯喝茶,程父顺着他接着道:“北方消息一至,上急需银两填补空缺,我等趁机发难,则大势所趋,必当无往不利!”
说到激动处,程父好像听到噌啷啷一声剑鸣,人头落地,杀气四溢。
“不仅如此,”赵首辅咽下茶水,看向天上明月,说道:“除内忧则上下一心,扫平积弊,平外患需武威王率众百万决胜漠北,而后休养生息,百姓安居乐业,则国兴矣!”
想到此番前景,饶是赵首辅心机深沉,也是热泪盈眶。
俩个中年男人直纾胸臆,直到天光乍亮,赵首辅才说道:“我差人送你回去,你换了官服好上朝。”
“不必,”程父嘿嘿一笑,褪去外服,拍了拍内里的锦绣官袍,“你不如给我安排个房间,让我小憩片刻,陪你聊了半夜,着实有些疲惫。”
赵首辅哑然一笑便派人安排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