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崖未卜

言崖未卜(十九)

    方崖在床榻上逐渐清醒,窗外的夜色给了他黑色的眼睛,他却用它寻找光明,他的长枪放在了枕边。客店的掌柜是一个老汉,因为牙口从来是镇子上最好的,人们习惯喊他牙叔。

    牙叔拍响了自己的房门,房门没有拴上,方崖出声示意他可以进来。牙叔端来热乎的饭菜,肩膀上卧了一条毛巾,穿了粗糙的棉衣。方崖从床榻坐起,他问这是什么时辰,他居然睡了半个日子,“从来参加择拔的人下了名山没有不昏睡的,现在是戌时了。”

    饭菜是替参加择拔的人们定时供应的,方崖囫囵地吞咽起来,他孤身一人来到山海,脚上的行程就几乎耗尽了他的盘缠。山海人会按照山海的气候,自己务农、耕种、畜牧,自给自足的同时会和世界往来贸易和交流。

    方崖独自在山海的火树银花中闲逛,快走到了名山脚下,他抬头看向今早风雪肆意的高山,现在像一个安静的孩子盘坐在海的一边,他听见雪地和林子里传来动静,他往前伸头探去,一只山鸡蹿出吓了他一跳。

    “方崖,帮我逮住它。”成炙和肖申喘着粗气,追在山鸡的屁股后边。

    方崖反应很快,长枪入手,将山鸡的一只脚砍断,雪地上泛起鲜红,山鸡只能任人宰割,方崖提起它的两只翅膀,“拿它做什么?”

    “吃啊!你也来。”肖申和成炙热情道。

    方崖本是害羞的,被他们拽着衣角来到了他们升起的篝火旁,其他人都在,梁孟和周围也抓住了另一只放跑的山鸡,烧水、拔毛、烤,山鸡架在了火上,“今天是什么日子?”

    “不是什么日子,就是想吃了,馋。”项怀道。

    “哝。”成炙递给方崖一坛双蒸酒,方崖接过喝了一口,成炙见他喝的很拘束,“大口点,今天你都登上名山山顶了,还不高兴高兴?”

    “确实,那山顶,四年来,我爬到半山腰的次数都屈指可数。”周围的手指很修长,梁孟调侃他看起来是弹琵琶弹出来的。

    “诶,方崖,你哪的人?”王毋问道。

    “徐州。”

    “徐州,咕噜咕噜。”成炙囫囵地吞了几口酒,凑近脑袋,火光打在他脸上,“那和项怀家近,哝,就是那个喜欢你对面女孩儿的糙汉。”

    “成冉起,我活劈了你。”蔡篱烟往他头上砸去雪球,被他躲了气不打一处来,冲自己阿姊瞄去一眼,计从心来,“嗯哼,话说我家阿姊喜欢的是——”

    蔡篱人赶紧捂住了她的嘴,眼神祈求她不要乱说,成炙不做糊涂鬼,他将酒坛放下,周围的人都在起哄,他转个弯说道:“我不喜欢比我大的,这样显得我需要被照顾。”

    这样算换了个方向驳了蔡篱人一直的好感,成炙的语气显得是那么肯定,蔡篱人的眼皮低垂,她明白成炙留着余地给自己。

    “诶,等择拔结束了,我们就要去游历了,真的像你之前说的那样去每个人的家啊?”周围插话道。

    “我家,没什么好去的,说是喊着会稽肖氏的名头,实际上都知道我家是山贼起家,要不是天下大赦了——”想到什么,肖申吞了一口酒,“对,现在也是被人看不起的。”

    “我家,我爹娘一直想让我考取功名,我不要,我就想快意江湖,做一个游侠风餐露宿也好。”梁孟喝了几口,酒入愁肠愁更愁。

    “你们好好,我是女孩子,我大伯说女孩子就不要读那么多书。我和我阿姊都不想回家,回去了,是仰人鼻息。”蔡篱烟靠在蔡篱人肩上道。

    成炙将山鸡翻了翻身,将酒坛塞给了王毋,“我啊,我家就是一个破商贾,就算赚的钱再多也挤不进那些世家大族的圈子里。我阿爹,是希望我娶一个名门大户的女人,也不管我喜不喜欢,就想要我光宗耀祖。”

    “啧,我家,有一个长兄,我阿娘没少拿他和我对比。说我哪哪都不如我长兄,我说我喜欢琴棋书画、锦绣山川,她说这些就是我玩世不恭的凭证。”周围折断了拱火堆的树枝道。

    项怀扫了扫袍子上的雪,仔细道:“我家,我家就是一个吸食母族血肉的蛆。别人口上称呼我们世家大族,背地里耻笑我家面首出身。我想封侯拜相,可是哪里轮的上一个面首出身的人?”

    山鸡在话语间烤好了,月光洒在上面,像是洒满了盐,手指捉着耳朵,成炙撕下了一只鸡翅塞进嘴里,烫了舌头,“我家,我在山海待了十九年。我阿娘说,我是冬天生的,生在冰天雪地里,生出来身子热乎的和烤了碳似的,哝,黝黑黝黑的,所以我叫了成炙。

    “去你们家,是为了游历,才不是要听你们这些伤心事。好了,都吃鸡,吃了就不难过了。说说你的,方崖。”当然,成炙希望他的能积极向上一点。

    方崖接过一只鸡腿,尝了尝感觉盐放少了,他盯着篝火看了好久,他不敢喝多,明日还有笔考,“我啊,我就想凭自己的本事能安家立业就好,我家就剩下我和我阿母了。我阿爹,在盘蒙人屠城的时候被杀了,我记得我是被征北军的将军救下的。”

    “哪个?长什么样?”提起征北军,成炙就有一种莫名的好奇。

    “样子,我忘了,使一柄通身黑色的长剑——”

    “那是岳举啊!”成炙连嘴里的鸡肉都来不及细嚼慢咽道。

    “岳举,他的名字吗?很少有机会能听见,在我们那,像我这么大的好多都不知道这个人,就知道以前有那么一只军队对抗盘蒙人。其他的,不知道了。”方崖苦笑道。

    “怎么会。”成炙低落道。

    “怎么了吗?”

    “你不知道,岳举、岳济海,那就是这位大诗人成冉起最最仰慕的大拿。话说,除了岳举,那些遂子口里的先贤他就没看起过什么人。”项怀补充道。

    “岳举,你们真的没听说过吗?怎么会,那些遂子都在读些什么书,明明这样一个鲜活的存在过的人,他们居然不知道。”成炙愠怒道。

    “他,很伟大吗?”方崖问道。

    “岳举,山海的人没有不知道的。征北军的大将军,如果不是公孙氏兄弟起义,他当时就能收复燕难之地了,现在的半个青台也就不会割让给昭瀛人了。”蔡篱人道。

    “话说,好像我们,对盘蒙人和昭瀛人没有什么敌意。这是怎么回事,自己家被别人占了,我们居然没有感觉。”周围注意道。

    “我决定了,以后以后,我去参军,一起啊亲?”成炙怂恿道。

    “别,到时候没人替你收尸。”王毋将骨头扔到火堆里,夜色渐渐深了许多,他们各自散去了。篝火熄灭,灰烬被新雪覆盖,方崖和成炙同路。

    “成炙,你是如何,如何对岳举这么着迷的?”一路上,方崖都很好奇。

    “给你看样东西,哝。”岳举的那半首‘词’。

    “‘各自欢泣,风雨处、海阔天空。浊杯停、言崖未卜,死生阔契。一根肋骨、一抔泥土,驹白了忱故。风雨催怀各白首……’这是?”

    “岳举写的。这首‘词’,你从来没有听过吗?”成炙从方崖的眼神中得到了否定,一时间,成炙内心对岳举的形象有了一丝坍塌的痕迹,好像山海穷崖上的雪,有了松动的痕迹,好像随时都会塌陷。

    “可能,是我读书读的少的缘故吧?”方崖回头,发现成炙拿着岳举的“词”逮着外来的学子就是一通询问,得到的都是否定的回应,有人向他投来鄙夷的目光,顺便对这首“词”的格律评头论足。成炙和这些人吵了起来,方崖即使把他拉了出来。

    “怎么会……”成炙失意道。

    在询问的过程中,他们居然对岳举的名字都感觉模糊了记忆,就好像岳举这个人从来不该存在的样子,“可能,是岳举从来没有被别人记起吧!就好像,我们从来都不想要记起那段屈辱的历史。盘蒙人侵略我们,昭瀛人割去了我们的土地……”

    翌日,山海,择拔笔考。每人收到的本是一张白纸,然后,墨迹出现,各人只能看见自己的,旁人的仍是一张白纸。方崖得到的题目,“各人自扫门前雪,各人有各人的风景,如何自己看见的风景中的人和事存在于他人或许是空白,这一道风景如何才会有终点。”

    方崖只留下了一行文字,“遗忘,才是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