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长河

(67)

    刻字佬听了薛之恒说的情况,觉得有一种前所未的危机正在向他们扑来。

    他吩咐薛之恒要苗佬做好随时撤离常德的准备,并且立即停止一切工作,切断所有与他有关的联系,静观事态变化,等待上级的撤离命令。

    夜已经很深了,大街上的街灯熄灭了大部分,街上只有依稀可数的行人。大街两旁的店铺都已打烊,店门紧闭,他行走在大街上突然感到从没有过的阴森和恐惧。

    从刻字佬那里得来的消息,证实了近期时局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国民政府已经开始对共产党进行疯狂行动了,部分地区的党组织遭到了破坏,一些共产党人还遭到了不明身份人员的追杀。这些很显然是国民政府对共产党人采取的行动。

    就在这样一种形势下,常德的红色组织能不能安全地隐蔽下来,已经暴露在赖青山面前的苗佬是否能避开这一厄运,薛之恒真的心里没有一点把握。假如苗佬落入了赖青山之手,他又能否经得住他们的严刑拷打?他将会给常德的党组织带来什么样的后果?这一切的一切都在薛之恒的脑海里来回翻腾,犹如洪水猛兽,搅得他头脑发涨。

    他想今晚就去下南门码头把刻字佬的这一决定告诉苗佬,让他提前做好撤离的准备。甚至他想要苗佬今夜就动身离开常德,赶往桃源学校,通过桃源的党组织把他转移出常德。

    薛之恒这一设想很快被自己否定了。桃源的党组织是与刻字佬单线联系的,这么做有违组织纪律,一旦事情败露会给组织造成不可估量地损失,特别是在没有争取刻字佬同志同意的情况下,擅做主张,桃源党组织是不会接受这一任务的。

    薛之恒驻足在石板铺砌的狭窄小街上,抬头凝望深邃的天空。他在琢磨此时的苗佬一举一动怕是被人监视了,茶棚是万万不能再去了。

    天空突然飘起了蒙蒙细雨,不远处的青楼里传来一阵沉闷的忧伤琴声。黑夜的寂静湮没了大街一天的喧嚣与繁华,唯有带着忧伤的琴声掀起青楼热闹的开始。悬挂在檐角上的大红灯笼在风中摇曳,满身铜臭的商贾纨绔们,躲躲闪闪地进了青楼。

    薛之恒看着这一切,突然一笑,他想这地方应该是最为安全的。

    薛之恒从没进过青楼,对青楼里的一切不甚熟悉。半老徐娘的老鸨,见薛之恒衣着打扮颇为讲究,又听得这个白净而壮实的中年汉子讲着一嘴的外地方言,进门时毫不吝惜将几块银圆往桌上一丢,那气派俨然一个阔佬。老鸨看来人这番阵势,她猜测白天的右眼皮子跳得很凶,肯定是因这财主的来临而引起的,想必今天遇到了一个舍得花钱的大主儿了。

    薛之恒的大方引起了老鸨的误会。她粉嫩肥胖的手,抓起桌上的银圆塞进胸前的衣兜里,一甩手里的帕子,朝门外叫唤着花枝招展的姑娘们。

    薛之恒进门前没有想到青楼里会是这个情形,他对目前的现状很是尴尬。他看着蜂拥而来的几个姑娘不知所措,慌忙朝站在对面的老鸨连连推辞。老鸨哪能放过这送到嘴边的“肥肉”,凭她阅历过的所进青楼男人,面前的这个人,别看是个几近中年的汉子,但在这方面还是一个雏儿。正因为薛之恒的表现,使站在那看热闹的老鸨更为高兴起来。她相信,今晚定能榨干这个男人身上所带的全部钱财,并且让他壮实的骨架散落,明天定是爬出青楼的大门。

    老鸨朝薛之恒妩媚一笑,手娟儿遮住嘴角,一扭腰甩一把兰花手,嗲声嗲气抬腿跨出房门。出门时又扭回头朝房内闹得起劲的姑娘们喊:“姑娘们,把客人服侍好喽,他可是一个大主儿!”

    老鸨的话在姑娘们那儿成了圣旨,四个身穿旗袍,侧面开叉很高,露着浑圆而雪白大腿的姑娘,自然明白“妈妈”刚才朝她们叫唤的用意。她们那肯放过这样好的一个挣钱机会,争先恐后地朝薛之恒身边挤,唯恐身边的这位阔佬把自己冷落了,失去了大捞一把的时机。

    薛之恒对姑娘们毫不羞涩地举止几乎有些愤怒,但他最终想到来到这儿的目的,这又不容他在这种场合发泄出来。他告诫自己,绝不能因一时的疏忽,而坏了自己的计划。可面前的形势越来越严峻,面前一位腰圆体胖的姑娘将她的玉手伸进了他的衣领内,纤细的手指已经解开了衣领上的第一粒扣子,嘴里娇滴般地发着银铃浪笑。薛之恒推了一把面前微胖姑娘,朝站在远处几乎麻木的姑娘看了眼,他迅速作出了判断。就是她了!

    薛之恒推开在身边折腾的三位姑娘,从衣兜里又拿出了六块银圆,分别送了这三个女人,打发她们去到房间外招待别的客人。姑娘们虽然有些不愿意,但她们总归收了这男人的银圆,并且数目也是十分可观,又不花费她们的半点力气,她们倒觉得这很划算。只不过她们有所不甘的是,站在那里发呆的瘦高个儿的姑娘,竟然不露声色地受到了面前这位阔佬的恩宠,她们所做的努力全为她一个人服务了。姑娘们离开房间时,向站在那儿不动的瘦高个姑娘投以妒忌的、以示愤懑的眼神。

    房内暂时安静了下来。那姑娘仍然站在那儿不动,看样子她有些害怕。薛之恒猜测,这姑娘或许刚进这家青楼。

    薛之恒向姑娘招了招手,让姑娘近到他的身边。姑娘看了看面前的男人,脸上泛起了点点红晕。她发现面前的男人有些特别,与进入青楼里的所有男人不同的是,他并不在意送上门来的女人,而且还出手大方的安抚她们。这姑娘心里泛起了一阵波澜,兴许她终于找到了肯为她赎身的男人。姑娘挪动了细步,朝薛之恒身边走来,在薛之恒身边的木椅上坐了下来。她落坐时的动作很优雅,先是理了下旗袍的下摆,纤细的手指将开叉很高的部分捏在一起,尽量是裸露过多的大腿根部被遮住多一点,然后才微微下蹲她的身体,落坐在椅子上。当她觉得自己的坐姿没有任何不得体的地方之后,才抬起头专注地看向面前的这个男子,并送去了一个妩媚动人地微笑。

    薛之恒将面前姑娘举止看在眼里,当姑娘投向他那个妩媚微笑时,他的血仿佛快要沸腾一样,差点抑制不住自己的亢奋,想上前一把抱着面前的女人。这个想法在薛之恒的脑子里只是短暂的一个闪现,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知道在诱惑面前怎样克制自己,心里时刻在警告自己,他身负着千斤重担。

    薛之恒朝姑娘回敬了一笑,将桌上的茶杯朝姑娘身边推了推,有意打破此时的尴尬:“请喝茶!”

    姑娘将茶杯推了回来,低头声音很轻地说:“先生,这茶是专为你准备的!”

    薛之恒虽然说了一句费话,但他艰难地迈出了第一步。薛之恒不再感到别扭和不安,他挪动了一下身子,将身子朝姑娘的身边靠了靠,轻轻地对姑娘:“姑娘别怕,我不是坏人!”

    姑娘抿嘴一笑,埋头侧脸瞟了一眼显得拘束的薛之恒,声音照常很轻:“我知道你是个好人!”

    薛之恒在姑娘没有回答他这句话之前,他后悔自己为什么无头绪的向姑娘表白自己。但他的担心是多余的,姑娘肯定了他是好人。薛之恒与姑娘的交流慢慢活泛起来了,他想这姑娘一定是靠得住的。

    薛之恒要姑娘拿来了纸笔,匆忙在信纸上草草写了一封信,然后对姑娘说,请她帮忙按信封上的地址,立刻将这封信送到下南门码头去。这个计划,薛之恒觉得比较切实稳妥,已经是万无一失了,量赖青山不会怀疑青楼里的人会为苗佬通风报信。

    姑娘不解,觉得这个男人有点古怪。她对薛之恒的这一作法感到迷惑,第一次遇到跑进青楼里求人送信的男人。她原先的想法几乎全泡汤了,这个男人并不是她所想象那样,但她又对面前的这个男人陡生了一种莫名地敬仰。她仰头看着头顶上的楼板,愣了一会神,神情淡然地问:“这信有重要到非得今晚送去?”

    薛之恒一愣,张了张嘴,没有马上作答。过了一小会,朝盯着他的姑娘:“姑娘,不瞒你说,这信非常重要,关系到一个人的生死!”

    “噢,我倒想听听怎么个重要?”姑娘还是没有答应薛之恒去办这件事,反尔刨根问底追问信的内容。

    薛之恒沉默了片刻,他在寻找合适的谎话把面前的姑娘蒙混过去。他抿了一口茶,故作镇定地对姑娘:“你啊最好不要打听这事,不是我不愿意把事儿告诉你,怕你知道了这事对你不利!”薛之恒的态度是诚恳的,看不出他是在向她撒谎。

    姑娘反倒好奇了起来。她站了起来,在薛之恒的面前走了几步,像在思量她是否应该继续追问下去。

    薛之恒见姑娘迟迟没有表态为他去办这件事,心里很是着急,便找了一个借口,编制了一个故事说给了这位姑娘。姑娘听了甚是感动,便答应了薛之恒立即动身去下南门码头。

    薛之恒一阵激动,从钱袋里摸出了七块银圆塞到姑娘的手里。姑娘看到银圆仍然驻足迟迟不愿挪步。薛之恒急了,朝姑娘说:“这是身上的所有了,你就帮大哥一个忙,日后有机会我再来重谢!”

    姑娘一笑,从手里拿出了三块银圆还给薛之恒:“先生,在礼太重了,不就是跑趟腿吗,哪用得这么多。再说你对朋友这么重情重义,我又何尝不懂人情世故?收着,我没那么金贵!”

    姑娘说完拿起桌上的信,转身离开了房间。

    薛之恒看着这个消瘦瀛弱的身子走出青楼的大门,消失在昏暗的暗红色灯光下时,心里产生了一丝愧疚。悔恨自己不应该用这样的方式,把一个置身在风尘中的弱女子推到风口浪尖,去承担她不应该承担的风险。但一切终将晚了,她已经毫无疑议地消失在那茫茫暗夜,消失在蒙蒙细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