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雀

第19章 一怀愁绪更与谁人说

    贞徽十三年,正当除夕前夜,青州城外大战至此已过七年有余。

    暮色中,桃源镇最终还是迎来了寒冬的初雪,相比往常络绎不绝的长街今日极为冷清,家家户户却皆热闹非凡,除去苏桐巷那位十五岁少年破败祖宅的格格不入,别处却是横幅横过门上框沿,长红对联甚至要拉向地面,尚留有过节前喜庆的意味。

    唯独夜空悬挂的一轮明月,富庶团圆家有之,贫困孤寂家亦留,极慰人心。

    那位少年姓陈名洛延,是小镇中为数不多爹娘早逝的孤子,所以这位孤苦伶仃的清瘦少年比其他同龄人更加懂得自力更生的难能可贵。

    小镇多数以农耕为生,四周环绕的山峰,都让小镇上的人一层一层挖平,做成了梯田,待来年第一场春雨后,降雨会接踵而至的浇灌,别看小镇冬季少雪,但雨季的雨水,总会不约而至,除此之外还有少部分人靠打猎维持生计,树梢上枯黄败叶落尽,不待树枝微泛白光,猎户们就会持弓如山。

    秋季最是多事繁忙,这是从古至今都亘古不变的道理,不然也不会有多事之秋这个成语。

    陈洛延在父母双亡时尚且年幼,臂力委实不算大,若是自己耕上一亩三分地的的确确是有些为难,打猎也便不用细说,根本行不通。即便是帮人打下手,他只赚些从他人指缝中抠出的小头碎银,就陈洛延那羸弱到仿佛一碰就会散架的身躯,恐怕没人瞧得上。

    那段不堪回首的时日,陈洛延靠着爹娘走时留下的微薄积蓄,勉勉强强能不被饿着,实在是不由分说,也亏得儿时父亲给他买的玩具并未丢弃糜烂,都让少年拿去换了吃食,不然就算得了老天爷的眷顾,也早被饿死好几回了。

    正月天气天地一白却是桃源镇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鹅毛飞雪,陈洛延即便身在里屋,也只感觉与在冰天雪地一般无二,所以干脆搬个板凳坐在门外屋檐下,望着被糊上一层雪白的院子内神游万里。

    七年前安槐九五之尊携潇湘王亲临王朝疆土上的这处桃源圣地,谁知这一眼便让安槐天子心中生喜,不意外派遣一个官至二品能人入主桃源镇。

    这个二品的官上职第一天竟要自掏腰包大肆修建私塾,待得落成会缺少一个清扫落叶尘土的长工,一天工钱只有五文但管饭,当时年仅八岁的陈洛延就赶忙跑去碰运气,自问种田射鹿不行,可落得清闲的打扫庭院还是很在行的,毕竟爹娘走后祖宅院里院外的干净整洁都是陈洛延一人忙活的。可能是老天垂怜,并不想就此收下苏桐巷那孤独少年的魂魄,这位来自京城的大人了解了陈洛延的过往,出人意料便留下他做起了长工。

    然而待私塾建成,人们在谁来授书问题上犯了难,需知小镇虽藏书不少,但真正的读书人实在不多,二品官大人隔天持礼往那藏书之家一家一家拜访,走的都是大户人家,细想也是,手中没些碎银,的确没底气学那春风和煦的读书之人。桃源镇不大,不到一天功夫就让这位姓陆的京城官员走了个通透,细数下来能够胜任私塾先生的人,竟是一个也没有。私塾既然落成,便不能搞那雷声大雨点小的勾当,陆大人实在没有办法,就不顾身份亲自上阵,本来想着寻到了合适之人就立马卸任,不曾想教着教着就不愿下位了,每日聆听稚童们的朗朗书声,仿佛那便是天底下最美妙的声音。

    陈洛延出于年少好奇,趁着四下无人,没少偷趴在私塾外,透过窗户听那先生的授课,久而久之也便喜欢上了读书,陆大人不但不去驱赶,反而在每次授课之前总会搬个板凳放在门外,在他内心其实对这孤苦无依的少年有些不为人知的恻隐。

    陈洛延平常言语极少,并不健谈,在别人看来极为憨钝,好像谁都可以肆意欺负一下,可这不代表他是真傻,谁的话谁做的事是为他好,谁的话是明目张胆的嘲讽他都看的出来,心里也都一清二楚,所以对于那位直到第一次授课他才在外偷听到名字的陆尚臻陆大人,他是发自内心的尊敬,虽然他是高高在上的安槐国二品官员,可陈洛延见面总喊他作陆先生,并不喜欢大人这个听起来会远的称呼。

    一晃七年便过,当年小镇中那一张张稚嫩的面孔现如今都变得青涩。

    幼时会一起光着屁股撒尿和泥巴的青梅竹马,现在回想起来也许只有满脸的羞红与深深珍藏在心里的那段美好的回忆。

    偶尔深夜仰望漫天璀璨的星空,会偷偷将那一生都不愿忘记的记忆翻出,然后思念身处他乡的他,或者远嫁异乡的她,是否会是在同一片月光下,想着儿时的那句“长大我娶你”的誓言,是否会埋怨他给了自己世间最美的约定,最后却身不由己的食言。

    偷偷模糊了眼眶,也只有心中一句早已念了千万遍的祝愿:唯愿平安。

    苏桐巷那个幼小的孩子,在一天天长大中,感到了大大小小的欢喜和不开心。

    也会一个人委屈的蹲在院中,看着忙忙碌碌的蚂蚁,一会儿就会开心的笑了。

    也会下雪时悄悄捏个雪球,朝着结冰的湖面用力丢出,看它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坠落在结实的冰面,炸作一片再难聚起来的白点,突然就抱头痛哭。

    可他尤其喜欢下雪天,只要一个人蹲着,摇头晃脑地堆出甚至要高过自己的雪人,然后会很愿意拉起雪人的手,讲述那些会永远刻在心上的记忆。

    有时大半夜睡不着,也会偷偷从屋内跑到院外,掀开水缸,用手作铲刨土,找出那个莫约重要到不行的木盒,蹑手蹑脚地打开透出诱人的微光灿烂,轻轻数着里面一枚枚铜钱,会不禁想起长街上叫卖的糖葫芦,顿时笑靥如花。

    也会无聊时一个人躺在河边的石头上,望着天边的云卷云舒,想起幼时极愿憋一泼尿,然后骑在父亲的脖子上撒光,引来父亲假装板起脸的笑骂,会不禁伸手张开五指,好像想要抓住过去的时光,然后哗啦一下,什么都没了。

    或许爹娘健在是无忧无虑的生活,只要能在嘴馋时吃上一颗父亲买来的糖葫芦,夜晚困顿时能够躺在母亲怀里甜甜入梦,这就是三四岁蒙童最广阔的天空,可这些看似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却成为那个孩子永久的奢望。

    也会捡起一根看起来很直的树枝,在草木繁盛的地方一路砍杀,惹得茂密叶枝簌簌而落,直到被人发觉,才会悻悻然的扔了那手中的长棍,心中的三尺青锋。

    不论如何,终究还是一个渴望着江湖,渴望着身为大侠,到处惩恶扬善的稚童。

    也会时常待在后山那两方紧挨的坟地旁,或哭,或笑,只有那时他才会打开话匣,愿意说上一些在别人面前不愿讲起的话。

    “我遇见了陆先生,他教我读书识字,我到现在才知道,原来‘爹’‘娘’两个字是这样写的。”

    “我挣了钱,终于买了小时候想一想都要流口水的糖葫芦,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吃起来会那么的索然无味。”

    “爹娘,小洛一切平安,只是……有些想你们。”

    “如果世界上真的有神仙,我想下辈子还能做爹娘的孩子。”

    “爹、娘,你们不用担心,小洛在这里过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