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此会在何年(2)
画烛第一次见到容玦,是在幻璃与西城的联姻宴上。正值豆蔻年华的小姑娘,往往对美的事物颇具好感,画烛也不例外。从茫茫人海中,她一眼就瞧见了身着夜行衣却貌比潘安的他。当然,那时她心思纯粹,只是想着“幻璃的护卫哥哥真好看”,眼神停驻不过几秒,就移了视线。
那次宴会热闹如常,也无聊如常,若不是她的阿姊是这盛宴的主角之一,画烛怎么也不会在此逗留超过半个时辰。她百般聊赖地摆弄着桌上的酒杯,顶着西城小小郡主的身份,除了她阿爹,任谁也不会因她这任性举动多说半分;更何况,她阿爹忙于交际,无暇顾及她,她便更加肆无忌惮,孩子心性大起,全方位无死角展现了她对此次宴会的不满与无奈。
殿中歌舞笙箫,咿咿呀呀,座中人也聊得火热。画烛扫过众人,望见了阿姊的丈夫,她的姐夫,幻璃的将军。在画烛看来,他除了年岁大些,长得圆润些,倒也没什么不好;可一年前,刚得知这一消息的阿姊,却伏在她床边哭得厉害。画烛记得阿姊说过的话,她记得自己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阿姊反复念叨着:我不要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人,为什么一定是我,为什么……
画烛觉得阿姊的话非常有道理,若换做是她,她定会和阿姊一样有千般万般的不乐意。那时,画烛便发誓,她一定要嫁给一个自己喜欢也喜欢她的人。
这时,本来其乐融融、互聊家常的场面发生了变化,起因竟是源于舞女素白的衣裙,气氛一时间有些凝固,刚从自我小世界醒来的画烛尚未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便见到座中一个同她年龄相仿的女孩手持银杯霍然站起,笑意款款,长裙曳地,步于中庭。
那女孩身着与那舞女一样的素白衣裙,立在那舞女身旁,朝后者微微一笑,伸手将其扶起,继而转身直面座上侧妃,冷冷吐字:“娘娘有话直说,何必指桑骂槐。”
那娘娘笑笑,笑得和蔼,但不知为何竟让画烛觉得有些毛骨悚然:“小小年纪竟如此多心;本宫不过是教训一下不守规矩、喜宴上乱穿素色衣裳的舞女,与伏音你何干?莫不是因为与这舞女穿了同样颜色的衣裙暗自心虚?”
“就是,”另一侧扮相颇为喜庆的女子阴阳怪气道,“伏音打小在宫中长大,什么时候该穿怎样的衣服早该烂记于心,如今顶着这一素雅模样,不知情的还以为我们趁她母后身子抱恙欺负她,或者以为她是这幻璃宫的小宫女呢!”
画烛看到座上两人,一人眉飞色舞地滔滔不绝,一人一副看好戏的模样,觉得恶心不已,徒手拿了个鸡腿,抱着就啃,眼睛愤愤然瞪着她们两人,没过多久,就听见座上娘娘倏忽一斥:“瞪什么瞪!”惊得画烛忙搁下鸡腿端正坐好,余光瞥见娘娘紧盯着伏音,听她继续训斥道,“也不知你母后怎么教的你,仗着自己是幻璃唯一的公主,你父王宠你,小小年纪就目无尊长,本宫今日就代替你母后好好教训你!来人……”
画烛马上对这幻璃小公主心生怜悯,若是有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这么说她,她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哦?”当事人语气极轻,“代替我母后?怕是娘娘觊觎后宫之位良久,早想取而代之,所以趁早在我母后杯盏中投了毒,使她现在依然有恙在身。”一语既出,满座喧哗。
“放肆!”被指控者猛然一拍桌子站起,随手抓起瓷碗往伏音方向一掷。
那一瞬间,画烛看得出伏音脸上始料未及的惊诧,刚想惊呼,却有一身影掠过她,翻身挡在伏音面前,徒手抓住迎面冲来的瓷碗,清冷不屑道:“娘娘若是敢伤公主一分,罪上加罪不论,我不会放过你,王上也不会饶过你!”
那一刹那,似乎有什么掠过画烛的心田,使她猝不及防,猛然一颤;她傻乎乎地看着那人的侧颜,呆呆站起,先前对伏音的怜悯被羡慕替代,她在想:如果这人维护的是她,那该多好。
“大胆!你不过是个小小护卫,竟敢这么对本宫说话!”座上人呵斥道,指着他,“来人,把他拖出去,杖毙!”见宫中侍从蜂拥而上,画烛不由呼吸一窒,却听发号士令者对她父亲说:“西城主,宫中有些毛头小子不守规矩,让您看笑话了,待本宫处理片刻,定当向您请罪。”
“你们谁敢!”宫中侍从将他缉拿,刚想带走,却见伏音目光炯炯地盯着他们阻在门口,复而抬眼看着座上人道:“离旭娘娘应该知道,容玦是父王亲赐于我的人,你趁着父王御驾亲征,当着西城贵客的面儿,先代替我母后坐于主位,又想将他赐给我的人置于死地,若是父王回来,得知你今日所举,想必……”
“少拿你父王压我!来人,将伏音公主压入大牢,没有我的命令,谁也……”离旭呵斥道。
事情一时间陷入了僵局,作为旁观者,画烛只希望此事早点平息,她扯扯父亲的袖子,希望她阿爹能够阻止这一切,可任凭她怎么扯,她的阿爹就是不为所动,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她不禁失望透顶,重哼一声,却见那小护卫挣脱束缚,从怀中掏出一物,高举头上,清冽的眼神扫过旁物,最终投向座上人离旭,勾唇一笑:“不知娘娘可否见过此物?”离旭脸色一白,不发一言;众侍从面面相觑,不久有领头人认出此为御赐令牌,皆俯首跪拜。
“子夜,你怎会有……”伏音怔怔站于其侧,神色迷离。
“主上放心,没事了。”容玦朝她微微颔首,继而转向众人,正色道,“离旭氏行为不端,无视王上,拉拢群臣,觊觎后位,现已查明,今我奉王上之命,将其废除妃位,驱于冷宫。众将听令,带走!”
画烛心中的大石头落了地,心中欢喜地很,却听父亲用西泽语对旁人道:“静候时机,逼着离旭氏露出马脚,扣定她无视君主的罪名,再亮出底牌。小小年纪就有这等城府,实属难得,若是他日为我所用,定能兴盛我西泽!”不知为何,画烛听完阿爹的一席话,却不再开心,她开始害怕,害怕他会被阿爹掳去西城,被利用,被扣上叛国的罪名,一辈子做个阶下囚……如果换做是她,她一定不会愿意,所以,她不会强加于他,可是,这又让她怎么办呢?
当夜,画烛一宿难眠,她提笔将现实与幻想混在一起勾勒成他的样子,编织他们所谓的故事、所谓的未来……
所以,当日后再聚、相思成瘾后,她终于鼓足勇气向伏音提出索求,第一次被她拒绝,第二次,第三次亦是如此,直至第四次,伏音才二话没说,微笑同意,画烛先是一脸错愣,不明其中缘由,后是面上流光,欢喜溢于言表;
所以,那日她带着他远赴西城,她只顾高兴,没有听出离别曲所奏何者,亦没有察觉到身旁人稍纵即逝的忧伤。
跟他在一起的两年,她待他极好,不准阿爹授命于他,投其所好,将他安置在一僻静院落。她会抚琴亦会作画,每日闲暇时分,就会演示给他看,每次他都会全程微笑着、客套疏离地唤她一声又一声郡主。
郡主,郡主,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唤她作“郡主”。她渐渐心冷,也渐渐习惯,只是偶尔,她还是会去纠正他,说:“说了多少遍,叫我‘画烛’,或者是‘主上’。”可他总是不听,还是温和地笑着。
来到西城的容玦仿佛失了脾气,任凭他人如何言说,哪怕是当着他的面儿骂他为“吃软饭的狗”,他也不温不怒、一笑置之;她觉得他变了,又说不出哪里变了,就连阿爹见过他,都叹息连连,说他空长了一副好皮囊,平庸至极,从此对他不闻不问。她隐约明白,这些表象都不是真的,他依然是她爱慕的子夜哥哥,依然是那个直面强敌而坐不改色的容玦。
直至后来,她才渐渐明白其中缘由,明白此中事此中情。
“后来呢?”小林眨巴眨巴那双小眼睛,一副探究的模样,“说白脸‘平庸至极’我是不信的,单从他武功法术来论,已经超乎常人,我看他就是不愿一事二主,才故意隐藏了能力;喂,你接着说,后来怎么了?”
“一日,我不知道他从哪里得到的消息,说是伏音出事了,就向我讨了一匹马疾驰而去;我这才知道,我在他的世界里是扮演了怎样的角色,他明里暗里向我表明他的心迹,我何其木讷,竟然毫无察觉。可是,小林,我不甘啊!我不知道我薛画烛究竟是哪里比不上她伏音!我许他三年期限,料想这茫茫人海他与她难以再会,可是没想到……我承认,再见到伏音的一瞬,我除了同情,还有些窃喜,我知道这是自私心在作祟,可到了最后,就算伏音走了,他容子夜还是不愿随我回西城,小林,你说我该不该放弃?”
小林连连点头:“该!太该了!俗话说得好,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只鸟。”
画烛啜泣几声,方觉哪里不对,扭头问道:“俗话是这么说的吗?”
小林再度点头:“对的,对的!”说完,他转头望向窗外,只见阳光正好,不见乌云,推想容玦早已走远,不由默想:“你倒来得快,去得轻巧,留下我给你收拾烂摊子,白脸,你记住,这是你欠我付小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