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训练场。

    在这片裸露的地皮上，到处是沙土病入膏肓的灰黄色。若没有周围高耸的围墙，称之为沙漠也不足为过。王城的士兵集中在这里操练，刀剑枪炮，这里应有尽有。只是每移动一步，扬起的黄色尘烟便如同薪火燃烧，灼热，呛得人嗓子疼。视觉派不上用场，只能靠耳朵来辨别方向。说出来绝对不会相信，这里竟然是在城堡里面。具体是什么位置我不太清楚，不过这并不重要，侍女们会带你过来。

    我换了一身武装在黄土上站定，士兵们在我的面前耍起长枪。金铁碰撞，闪亮寒芒。突然，一阵踏裂大地的隆隆声夹带着黄沙奔涌而来，十几匹棕面黑蹄的战马在沙浪中奔驰。鬃毛飘逸如云，声势浩如潮水。随着一声呼哨，马上的骑兵立即勒紧缰绳。马儿双蹄蹬空站立，欲踏上那青空飞去，高亢的嘶鸣燎过荒原，在我的脑海烙下惊心动魄的刻印。

    我望着他们，内心羡慕不已，不由地想起了昨天在红顶教堂举行的授职典礼。在十万颗血珍珠缀成的幕帘下方，白袍红冠的总主教念着神圣的祷词，我与小叶在万余人的见证下被国王正式任命为“征伐将军”。

    接过任命书的时候，我的手指畏缩了，递来的任命书差点掉落在地上。幸好没有，不然国王可不会只用眼珠子瞪我了。

    “我不喜欢这样。你看到那些人是怎么看我的吗？我感觉自己进了一个圈套。”

    事后，我向莱安和盘托出。任命书已经被我撕成了碎纸，一看见它我就想起国王的大胡子还有宰相阴阳怪气的脸。现在我是国王的臣子了，我一切都得听他的。

    “将它看作荣誉吧，琉佳。既然无法拒绝，就去做好自己的本分吧。”莱安安慰我。

    自己的本分是什么？我茫然地沐浴在焦黄的天地中，整齐划一的喝喊声为黄土添上了钢的气息。让我站在这里的是魔女，无论怎样，她给了我凡人遥不可及的地位，虽然我从未期待过。我抱紧了发抖的双臂，想象着剑尖刺进魔女胸膛的景象。“她会变成红色的光粒飘散到空中，就像夜空中的星星一样。”夏洛蒂的声音挥之不去，我的胃又开始犯恶心了。只要魔女存在一天，我们就是独特的，谁叫只有我们能给予她死亡。

    “您可以开始了。”一名侍女躬身向我禀报。我顺着她的方向看见了一个插在地里的稻草人，全身是钢铁支架，中轴的铁柱有近十公分粗。它垂直地没入土中，任凭风沙吹打都纹丝不动。依照宰相哈代的建议，我和小叶需要同士兵一样进行训练。

    “一个连剑也拿不动的将军，这是要让魔女笑掉大牙吗？”

    “她们从没有碰过剑，在将军的身份前面，她们只是两个普通的小姑娘。”莱安不依不饶。

    “我真希望敌人也这么想。”哈代昂起了头，“勇敢的护花使者啊，若不想让花早早蔫掉的话，你需要让她们自己学会生存，而不是靠你每天浇水除虫。”

    “把剑拿过来吧。”我轻声说，两名侍从一齐将圣剑举到我的胸前。

    圣剑长约一米有余，比手掌略宽。剑鞘由铜打造，贴上黑色的皮革，上面镶有两朵纯金的腊梅。剑镖和鞘口处露出了皮革下的铜，它们被雕出了龙的形状，且被砂皮纸磨得光滑锃亮。我伸出右手，试探性地握了握剑柄，道道整齐的纹路嵌入掌心，稍微使一下劲，它们便在我的手掌上留下了红白相间的条纹。我小心翼翼地将圣剑抽了出来，突然一股巨大的下沉力结结实实地吃在我的虎口上，凶猛得要把我拖去地狱。我急忙双手并用，顾不得体面，使出全力。然而剑尖还是不由自主地往下，往下，就像到点的时针那般咔嗒插进了黄土里。

    我拄着剑柄喘气。实在是太重了，比看上去的要重许多，这柄剑少说也有十公斤的分量。剑身是墨黑色的，但是亮得像一面镜子，能清晰地映出人影，也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做的，它既有宝石的光泽，也有玄铁的锋芒。

    “大人，您没事吧？”侍从们的表情流露出担忧。

    “没什么大碍。”我故作轻松。可不能让他们产生怀疑，要是知道我连圣剑都举不起来，没有人会相信我能够杀死魔女。“你们先忙自己的去吧，我想一个人练习。”

    当周围终于只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我与稻草人四眼相瞪。稻草人的眼睛是由墨水点出的两个实心黑点，嘴巴被画成了弯月形，不知道被谁画蛇添足地加上了锯齿牙和刀疤。然而面对这张滑稽的小丑脸，我胸中积攒的只有难以释放的焦躁。

    我双手倒握剑柄，咬紧牙关往外使劲，犹如在同十几个人拔河一般吃力。陡然间，黄土松动了一下，地表从剑刃处伸出几条蜈蚣状的裂纹，圣剑蹿了出来，我一下子摔倒在地上。待我重新爬起来拍掉身上的沙土，乌金色的圣剑安静地躺在我的面前，它深得甚过黑夜。我再次朝它伸出手臂，恳求着至少成功一次吧，然而压在手腕上的重量却每每逼迫着我放弃。我至多竖起它的一端，而另一端则像是眷恋着黄土酥暖的肉体，任凭我竭尽全力都至死不愿离开大地。

    你拿不起它，画成鬼脸的稻草人笑嘻嘻地看着我出丑的模样。也许真的是这样。我懊丧地扔掉了剑柄，圣剑如同轰然倒下的巨像，黄烟袅袅腾空，扑面的飞尘熏得我泪水连连。我拿不起它，圣剑在拒绝我，我根本就无法杀死魔女。

    “噢————————！”

    远处传来排山倒海似的欢呼，噼里啪啦的掌声将我的视线吸引了过去。那是小叶，她与我一样穿着一身白色的武装，宽松的马裤被她用一根金色的绳子系在腰间，蓬松的衣袖被风吹得哗啦啦地拍打，一根银白的长弓架在她手臂的前端。从姿势来看，她刚结束引弓，果然不出所料，在五十米开外的地方立着一个箭靶，有一支灰色的长羽箭插入了中央的红圈。

    “状态非常好！就这样，逐渐增加点难度吧！”

    小叶又抽了一支箭，一边扣弦一边往后退。围观的士兵们纷纷让出空间，但是显然他们并不乐意离得太远，一个个伸长了脖子恨不得把鼻尖贴到箭头上去。只见小叶眯起一只眼，前后跨步拉弓，绷紧的弓弦发出“梆梆”的响声。黄土寂静了，只有沙在飘，空气被急剧压缩，仿佛有一样看不见的物体正在加速膨胀。“嗖”，飞箭离弓，随着它注定般地正中红心，冻结的空间也因此轰然炸裂，喝彩声铺天盖地，响彻四方。

    “有谁想看更厉害的吗？”小叶如此发问，群众立刻高声怂恿。“好的！那么这次的目标是那边的稻草人！”

    小叶的手指向了我身旁的稻草人。我惊了一下，立即拖着圣剑跑出了众人的视野范围。稻草人被留在了那里，伫立在孤零零的荒地上，那副坏笑的表情看起来有些落寞，它不知道接下来的命运会是怎样。

    小叶自信地扭了扭脖子，在一片羡慕的惊叹声中，她从箭筒中连抽出三支箭。她将它们一同搭在弓上，把整张弓几乎张成圆形。这回她停滞得更久了，足足有三分多钟。这段磨人的时间是冗长难耐的，一些等不及的人已经开始抱怨起来，然而小叶置若罔闻。她的双眼平如止水，静无波澜，黑色湖面的中心并没有出现稻草人的模样，唯有三个点，也只需要三个点。弓箭手的世界总是最为简单的，她所要做的仅仅是将箭送到点所在的地方。时间足够了，在经过充分的冥想之后，手中的三支长羽箭已如同她神经末梢的延伸，只要心有所想，就必定能到达目光所及之处。

    “咻”，三道无形的风痕划裂视野，没有几个人能够追上飞箭的速度。即使当三支箭接连刺穿稻草人的头、心脏和腹部的时候，大多数人都还停留在迷茫之中。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随着事实的真相逐渐被人们所接受，黄土沸腾了，天边雷声阵阵，世界带动着我身体的每一个细胞一齐鼓动起来。

    我不曾想过自己会如此震惊。小叶成功了，我竟不知道她已经将弓箭玩到了这样出神入化的境界。小叶兴奋地将长弓举过头顶，宛如一位凯旋的英雄在宣示其累累战果，即使全身脏得与泥像一样，也没能遮掩住她从头到脚溢出的光辉。

    这就是小叶吗？我忍不住怀疑起了至今为止都笃信不疑的事。小叶是我人生中独一无二最重要的朋友。她从不会嘲笑我的软弱和胆小，无论是再怎么麻烦的事，她一直都无怨无悔地给予我帮助。我是因为她才有了今天，一万声道谢都不足以还清她对我的恩情。我毫无保留地信任小叶，伤心的时候，快乐的时候，即便是多么不想被别人知道的事，只要是小叶，我根本没有想过隐藏。我喜欢小叶，她是我唯一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啊！但是小叶也是这么想的吗？她会不会从来都没有这么觉得过呢？我几乎不敢再继续想下去了。

    一直以来，小叶在我心中都是英雄的化身。无论站在何处，她都是一颗无法被人忽视的明星。任何了解小叶的人都会同意我的看法，她实在是太过耀眼了。小叶的体育是全校最好的，男生也不比她强。入学第一天，她就跟全班同学都成为了朋友。理所当然地当上班长后，她又成了学生会的候补。没有人不认识小叶，没有人不喜欢小叶。小叶是优秀的，即使是最差的数学，每次的考试成绩也在稳步上升。小叶她似乎什么都可以做到，她给别人的就是这样一种信心。而在我对她顶礼膜拜的时候，她不知不觉地已经变成了我遥不可及的存在。在她的面前，我微如蝼蚁。自内心深处，我突然产生了一种致命的恐慌。要是有一天，我永远失去了小叶，我一个人该如何活下去呢？

    “不错，不错，我的担心好像是多此一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