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我忘了，事情并不会到此为止，至少杰罗姆不会，他是冷酷的执行者，永远只对自己的职责负责。

    “现在轮到你了，请解释一下你擅离职守的原因，我相信这背后一定有一个不得已而为之的原由。”杰罗姆不带感情地说。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我，高大的身躯挡在跟前，使我的目光无处可藏。我此时面对的是一位正义凛然的法官。他无畏的神情坚定无比，眼里没有一丝阴霾。他称我的行为是“擅离职守”，他把所有承诺都看做上级下达的指示，必须不折不扣地完成，而违背了约定的我显然是个渎职的属下。

    我解释道：“路上偶然遇见了他，我立刻就逃了，可是他追了上来。”

    “他怎么可能追得上你？”

    “我怕得走不了路。”

    “那你们是怎么遇到的？”

    “是他先发现了我。”

    “他怎么会发现你？难道不是你先去找他？”

    “我并不想见他。”

    杰罗姆没有说错，我也没有撒谎。我确实没想过与他见面。望一眼，望一眼就够了。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遇到的不是他，而是另一个满脸胡茬的将军，我恐怕连问责你的机会都没有了。”他说的是塔里克。

    “我很抱歉。”

    “向我道什么歉？等你身首异处，肚肠被掏得空空，也来向我求原谅？告诉你，我不接受你的道歉，也不打算接受你未来所有的道歉，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

    “因为我生气了。”

    我噗嗤笑了出来，严肃的审判突然间就成了滑稽的剧场。我第一次见他发狠话，动了脾气，然而与所有刚入学堂的男孩一样，最恶劣的情绪都带着洗脱不掉的稚气。我全身暖洋洋的，要知道，他原是除了他的公主什么都不在乎的人，一直以来我们之间都只能维持着一种陌生的关怀。而如今，他因我而发怒，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活人应有的反应。一个礼貌得体的有教养的人会收获好感，一个敢爱敢恨的正直的人会收获信赖。事情在起着变化，我觉得我们的友谊直到今天才刚刚开始。

    杰罗姆不知道我心里在进行着怎样复杂而剧烈的变化，他只觉得我丝毫没有反省的意思，又找不到恰当的训斥之辞，于是怒气冲冲的他只好拉开旁边的椅子坐着生闷气。

    我宽慰他：“对不起，我答应不会再做今天这样冲动的事了。我以后就永远待在这里，一步也不离开。”

    杰罗姆并没有被宽慰到，他反而皱起了眉。“难道你不想回去吗？”

    “回哪里去？”

    “今天见到的那个人，他不是想让你回去吗？”

    “你说莱安？”

    “你真的考虑好了吗？我听得出来，他是想帮你的。跟他回去的话，你还能和你的朋友团聚。”

    “他们会接受我这个魔女？”我惊讶杰罗姆竟然会说出这番令人匪夷所思的话，而杰罗姆又似乎是认真。他不开玩笑，现在气也不生了，转而用一种语重心长的口吻对我说。

    “你难道想在魔女的宅邸里永远住下去吗？”

    “不好吗？在这里我绝对安全，森林会保护我。况且，还有你在。我没有需要害怕的东西。”森林是魔女的牢笼，亦是魔女的保护伞。这份不自由是自由的，是森林予我的馈赠。

    “你不会无聊吗？在这种杳无人烟的地方，你什么也干不了。你就没有想要完成的，或者想要实现的愿望吗？”

    “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回到原来的世界，可你说我能怎么办呢？去考虑无法解决的问题毫无意义，我已经放弃了。不过要说无聊可能是会的，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养一只虎皮猫，你下次去城里能帮我带一只回来吗？”

    “琉佳！”

    杰罗姆大吼一声，锤着桌子跳起来，一座大山又将我整个人都笼罩在阴影里。他面目狰狞，目光锁死在我身上，愠怒的睫毛抽搐不停，灵魂的窗口闭合了又开启。他压抑着打颤的牙齿，舒张鼻头的怒气，胸部如风箱一般起伏收张。

    “你也打算就这样过一辈子吗？你也打算跟她一样，整日坐在椅子上空流干泪，眼睁睁看着相同的惨剧一幕幕重现？明知道内心承受不了打击，却自虐似的一刻也不移开眼睛。你是无所不能的魔女啊！为什么要像个老鼠一样缩在洞里？办法明明有千万个，选择就这么痛苦吗？难受到活不下去吗？连前进一点点，咫尺寸步的距离都不愿意迈出去吗？”

    杰罗姆在向我展示他的愤恨，空旷的森林一遍遍传播着他咆哮的回音。愤怒是正常的情感表达，当事物的发展脱离自我的预期，怒气是对于失控感的补偿。然而补偿终有被填补满的时候，怒气也终有消散的一刻。唯独恨例外，恨是由灵魂深处诞生的遗憾。遗憾无法从头再来，这个填补不了的深渊只会随着时间流逝在心里陷得更深。当愤怒由恨而来则无人可挡，它会像地狱中经久不衰的罡风鞭笞着当事人伤痕累累的心灵，甚至连肉体都为之变形。这也是为什么人会因各式各样的事情发怒，但只会因恨而歇斯底里。

    杰罗姆的遗憾再也没有机会消解了，他决绝地看着眼前这个撕开他伤口的我说道：“这样下去不行，你不能和她走上同一条路，你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

    “你想让我走？为什么？前代魔女让你来保护我，你却要我出去招惹危难，我不明白。”

    “她是让我培养你成为合格的魔女，可你只会像鸵鸟一样把头埋进沙地里。”

    “我不会魔法，你又不肯教我。”

    “我教你魔法，你就会与现在不一样了吗？我原先希望你收拾好心情就能够振作起来，现在才发现，你只是在依赖我的保护。”

    “你要离开我了。你一早就打定主意，一旦我成为了合格的魔女，你完成了她交代给你的任务，就可以离我而去了。”他要去追随前代魔女，而我将孤独地留下，一个人在这凶险的世间自生自灭。

    “你怎么会这样想？”

    “别丢下我！没有人……没有人陪着我，我该怎么是好？”

    “琉佳，清醒一点，你是这样的人吗？曾经一剑杀死魔女的勇士，她的尊严与骨气都丢落到什么地方去了？”

    杰罗姆伸出一根激动的手指，那根手指在空中剧烈颤抖。他欲言又止，好几次张开了口，又用牙齿狠狠地咬了回去。眼前是我无助又可怜的脸，他已不敢再吐露半个字。无论说什么，都只会让他看上去更像个欺负女孩的恶人。最后，杰罗姆一拳砸在桌上，火爆的拳头一直往砸出的凹坑里拧进去。

    “是我的错。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柔弱的女孩，少不经事，做什么都没有经验，使得人见可怜，处处替你帮忙。但事实不是那样，是我想错了。你并不柔弱，其实很刚强。刺杀魔女的时候你果敢决然，为了保护朋友你能赴刀山火海。只是不知道是你的模样楚楚可怜，还是身材过于瘦弱，让别人产生了这个人不行的错觉。你天生存在的某些因素，容易激发他人对你的保护欲，因而你的周围时时刻刻都不缺乏爱护你的人。而正是他们的存在，让各种必经的挫折与磨炼都无法来到你的身边。人生缺乏锤炼，人自然会变得一无所长，久而久之，你甚至自己也开始相信自己百无一用。难怪我一直都无法明白公主对你超乎寻常的信任。我不是在保护你，我是在害你，我让你离成功越来越远。如果没有我，你也许能更早成为一名合格的魔女。”

    杰罗姆手肘抵着桌面，头深埋于双肩，我不用看他的表情也能够知道，他正深陷懊悔与自责中无法自拔。我替他感到不值，他完全没必要愧疚。我从来没觉得我的无能是被谁害的，因为这正是我自己做出的选择。

    “怎么是你的错呢？我当然知道，只要目光交汇我就能感觉到，一双双热心、温柔的眼睛，是把我当成了他们血脉连结的亲人。我不想辜负那份善意，我爱他们。我见过太多次了，倾心相助之后他们脸上流满汗水的笑容，从眼角舒展开来的幸福。那是多么纯洁的心愿啊，只有发自内心的喜悦才能激励人们不断去做更多神圣的事业。我不敢想象若是我拒绝了，就算只有一次，那些个可爱的人们究竟会露出怎样窘迫的表情悻悻离去。然后呢？说不定就没有下一次慷慨的正义了。人间难得有微温，有一束光就珍惜一分热。我不想让他们失望，在他们眼中，我是需要他们的人，被人需要的感觉尝过一次就再也无法戒断了。我也想被他人需要。在惠受恩泽的同时，我也满足了他们渴望被需要的愿望。救助者与被救者，谁也无法离开谁。”

    “一个人的价值怎么是由别人决定的呢？你本身并不想接受帮助的吧。即使别人多此一举地为你做好了一切，你还是希望能靠自己的双手去尝试，不是吗？”

    “也许吧。但是，如果需要以诸多珍贵的善意作为代价的话，未免太过奢侈了。”

    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了，我这副贫弱的身躯竟然也能为别人做些什么，那自当竭尽全力。可如今，再没有人需要我了，杰罗姆也马上就要离开，失去了存在的意义，我的生命即将进入倒计时。

    而杰罗姆却说：“那我可以坚定地告诉你，去他妈的善意，世界不会因为一颗想要成长的心就濒临毁灭。你不用再为他人的一悲一喜而牵肠挂肚了，从现在开始，你就只是你自己。去倾听内心的渴望，去了解真实的你。等你彻悟的那一天，我敢打赌，没有小叶，没有莱安，没有我，不用依附任何人，你也能昂首挺胸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