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女之心1

第五章 金色雨季-其五

    “喂,我说你啊,还是不肯告诉我你是谁吗?”

    某天,伊莉丝无聊地翘着脚丫,双手托着两颊开始撒娇。

    “你看,我把什么事都告诉你了,你也说说你的嘛!”

    “抱歉,伊莉丝。我的故事可没有你那么精彩,你听了两句就坐不住了。”

    “我不信!我可有兴趣了。你就告诉我,你是非常非常厉害的人吗?”

    “怎么样才算是厉害呢?”

    “嗯……像我爸爸一样?我爸爸可厉害了。他身形魁梧,力大无穷,单手可以举起一匹马,还能一拳揍死一头熊。走起路来地动山摇,脚踏下去就是一个坑,虎豹财狼闻风丧胆,山贼们吓得直尿裤子。他一个人就能保护整个小镇,所有人都把他当英雄。”

    “这么厉害啊。”

    “对啊,想当年我妈妈就是被爸爸英雄救美才爱上他的。那时候我妈妈还是个小姑娘,如花似玉,笑起来别提有多迷人了,全镇的男孩都追她呢。可有一天,她们家闯进了一个强盗。那强盗抢了钱财,还把刀架在妈妈的脖子上。这时候我爸爸刚好出现了。你是没看到啊,那副姿态,活像扛着起义大旗的革命领袖。他虎眼一瞪,强盗就被定住了身,再大吼一声,那强盗就被唬得扑通跪在地上,开始求饶。我爸爸是谁啊?他可不吃这套。只见他大拳一挥,就把那强盗揍得七荤八素,然后左脚一踢,右脚一踩,手脚齐上阵,直把那强盗揍得皮开肉绽。等我爸爸气消了,将那人翻过来一看,半个钟头前就嗝屁了,魂都被打散了。”

    “哎哟……真是可怜。”女人拧紧了眉头。

    没有得到预期的反应,伊莉丝失望极了,她不解地问:“你可怜那个强盗?”

    “每一出悲剧都令我哀思。”

    “怎么就是悲剧了?这难道不是件惩奸除恶的大好事吗?”

    “伊莉丝,我们来玩一个想象游戏吧,好吗?”

    “什么游戏?”伊莉丝来了兴致。

    “跟着我的思路,想象一下。现在,那个强盗死了,被你的父亲亲手杀害,但是偏偏不幸的是,他还有个爱他的女儿。”

    “可是他干了坏事呀,还差点害了我妈妈。就算他有家人,也不能干坏事呀。”

    女人安抚住激动万分的伊莉丝,接着说:“只是一个游戏,不用当真。好啦,让我们再把故事设定得详细一点。那名强盗只有一个女儿,她是他这世上唯一活着的至亲。可惜那女儿体弱多病,全靠她爸爸养活。女儿的爸爸原是渔民,天有不测风云,他失去了渔船和谋生的工具。他不能再失去他的女儿了,他的女儿万不能断了她的救命药。他只能去做强盗,去抢,只要能救她女儿的性命,他可以去做恶人。可结果,人们不仅把那强盗打死了,还将他的女儿关在监牢里,剥了她的衣服,用铁链拴着她,又不给她水喝。”

    “你就是那个强盗的女儿?”

    “我不是,但是,你也可以当我是,如果这能让你更好理解的话。那么现在,我就是那个强盗的女儿了。我知道了父亲的死讯,却被人们监禁了起来,严刑拷打。他们令我受尽折磨,痛苦难堪,甚至还威胁要处死我。”

    “你也干了坏事吗?”

    “当然没有,我是清白无辜的。我瘫痪了,不能走路,整天都只能躺在床上休养,看看窗外不变的风光。有时麻雀飞来停在窗台上,我会撕下午饭的面包喂给它们吃,等它们餍足飞走,我再继续编织要送给爸爸的红色围巾。冬天快来了,爸爸怕冷,我得织得长一些,密一些,才好让他暖和。”

    伊莉丝羡慕极了,这就是她在书中读到的善良的主人公们的形象。按照故事的发展,她会遇见一个爱她的王子,然后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可怜的好女孩。”她感叹道。

    “是的,我是那么的善良,我爱我的爸爸。”

    “那怎么会被关起来呢?”

    “因为我是他的女儿。我的爸爸抢了别人的财物,然后被杀死了。而我又知道,他是被你爸爸给杀死的。”

    “那又怎么了呢?”

    “你不会感到害怕吗?你的爸爸从此就有了仇家,他的生命已经不再自由,每一时每一刻都有一把无形的剑悬在他的头顶上。他得提防,食不下咽,夜不能寐。如果不提防,就会被我趁虚而入,疏忽间就死得凄惨,让爱他的家人为他披麻戴孝,哭尽眼泪。”

    “你想杀了我爸爸?”

    “不,我不想杀他。我是个病人,顾着自己还来不及,哪有余力去杀他?可是镇里的人们不这么想。在他们看来,我始终是一个祸患。即使病得走不动路,也有的是方法去下毒。仇恨使人堕落成鬼,只要我活着,你的爸爸就永无安宁之日,他的生命线攥在我的手心。”

    “那就告诉他们,你不会杀我爸爸,对着圣书发誓。”

    “我不是教徒,不受圣书的约束。”

    “那就对着天,对着地,对着你的神明发誓。”

    “伊莉丝,有一些人是没有神明的。他们可以为了复仇,去杀死庇护自己的神明。犯罪自由了,但同时也不会有任何东西可以成为他们的安全港。就像离根之木,无水之鱼。它们的世界变宽了,条条大路四通八达,然而从此便失去了灵魂安生的根基。”

    “可是,你不会杀我爸爸呀。”

    “是啊,问题是,该怎样让人们相信呢?”

    “我替你作保证,我说的话,我爸爸会听。”

    “瞧瞧你,伊莉丝,我刚刚才说过话的又忘记了吗?那些杀死自己神明的人什么都干得出来,更别提是一个谎言了。”

    “你骗了我?”

    “不,伊莉丝,那只是个故事,我们在玩游戏。我是不会骗你的。”

    “故事中的你骗了我吗?”

    “作为强盗女儿的我可能会吧,这要看我的恨意究竟有几分了。”

    “那我该不该替你求情呢?毕竟你也可能只是个无辜的女儿啊。难道要等你真的犯了罪才能知道吗?”伊莉丝有些局促不安。伊莉丝爱他的爸爸,但是她也不希望女人就此死了。她想相信女人不会起杀人之心,但女人却告诉她别去相信。伊莉丝不喜欢被烦恼左右,她做事向来都是斩钉截铁的。“我只是想做得公平一点,不让好人吃亏,也不让坏人得逞。既然是故事,为什么不能有个完美的结局呢?”

    “好孩子,你真可爱,世上哪能都是完美的结局?若能一生不遇上悲痛的厄运,便已经是人间至福了。还记得昨天你对我讲的那件事吗?”

    “关于小麦的?”

    “对,就是那件,再和我说一次,说得详细一点。”

    “明白了。让我想想,我五六岁的时候,那一年的金色雨季遇上了百年一遇的虫灾。细嫩的麦秆,青涩的麦尖,还没到秋天就能闻到烤熟的面包的香味。突然之间,褐色的小虫吵吵嚷嚷地一下子把它们全抢了去。你都不知道那些东西是从哪里来的。前些天还好好的,在床上躺了一晚,呼啦啦,凭空就冒出来了,遮天蔽日。它们的触须摇摆得欢,笨笨地爬来爬去,水晶肚子胀鼓鼓的,把本属于麦子的营养一滴不剩地吃进肚里去了。你要知道,光是一两只,看上去还挺可爱的。但那可是一片啊!黑压压的,像夏天的雷雨,噼里啪啦地狠狠砸在柔弱的麦子上,麦子们都被压弯了腰。它们也不掉下,扒着那根救命稻草,将细管子插进茎里大快朵颐。吸干了一株麦子又飞向另一株,永无止尽,心疼得妈妈咳出血来。她的花粉症还没好,什么忙也帮不上,爸爸一人顶俩,没日没夜地驱赶那些小坏蛋们。那年秋天可苦了我们全镇的人,小麦干蔫着叶,麦壳空空的,所有的收成加起来都不够养活半个镇的人。”

    “第二年,大家吸取了教训。雪还没融化,镇长就组织人们戴上面纱,几百人一同蹲在田里喷洒驱虫水。一些人用药草烧出熏烟,树叶上盖了一层黑色的霜。还有人做得更绝,他们整日拿着铁锹东敲西打,连墙缝眼儿都掏,愣是使出了很大的能耐,把镇上的蚁窝一个不落地都给翻出地面来了。哪里去见那么浩大的阵仗啊?别镇的人还以为是敌国的军队看上了这块风水宝地呢。你别说,这番辛苦立见成效。秋天的时候,我们家的粮食都快堆到屋顶上去了,每天的餐桌像是在过圣诞节,大家都高兴坏了。”

    “皆大欢喜嗯?”

    “又有哪儿不好了吗?”

    “好得很呀。可是伊莉丝,要知道,好事和坏事总是一块儿来的。没有谁先,没有谁后。它们是一对孪生兄弟,甚至有时恶作剧,调换身份来迷惑你的眼睛。人万万不可沉溺于辉煌就不去看那些辉煌之后的东西了,正如没有一朵玫瑰会告诉你它的毒刺藏在了哪儿。”

    “那坏事是什么呢?”

    “丰收就是坏事,只不过不是针对你们来说的坏事。我可以想见,蚜虫消失了,接下来就是瓢虫,它们少了重要的食物来源,得费劲心思去找更不容易捕获的东西。然后轮到了蜘蛛、青蛙,之后又是蛇、鹰……同时蚂蚁也被牵连其中,蚜虫是它们养育后代的蜜罐,蚁窝毁了,它们也不会久留。生命在死亡的淫威下不堪一击。有哪一寸土地纯净得没有过一条冤灵?在你们享受着饕餮盛宴和圣诞的欢声笑语,静夜下黑魆魆的广袤大地,才刚刚结束了一场惨绝人寰的洗牌。无声无息,任何变化都是悄然到来的,一切现在习以为常的事物用不了几日就会淡出人们的视野。当你发现的时候,一个新的世界已经茁壮成长了几个世代,仿佛一开始就是这副模样。而那些属于旧日的痕迹,只可能在记忆里找回一个模糊的影子。日后人们谈论时,就像在说一段故事,一个传说——那种神秘莫测、令人费解的宗教引语。结果呢,伊莉丝,它们被当成虚构的事物和神话摆在一块儿了。你能想象的到吗?你所喜爱的鸢尾花,可能也会不知道哪一天,就被看作不存在的事物了。”

    “我不知道我们竟干了那么坏的事啊!”伊莉丝心疼死了,她怀疑明天自己将果酱涂在面包上的时候还能不能愉快地哼着歌了。“让它们活下去吧!”

    “不能活着!伊莉丝正在长大,肚子空空的将来怎么长得漂亮呢?你可是‘小公主’呀。山珍海味、玉酿佳肴才够匹配得上你倾城的容颜。忘记那些微不足道的飞尘吧,它们本来就不该与你的世界有所交集。看着你自己,那才是你需要去关心的,别去舍本逐末。”

    “不去想它们吗?”

    “不去想,它们只会乱你心智。”

    “我糊涂了,你一会儿叫我看清,一会儿又不让我去看。我到底该如何对待才好?”

    “醉时无喜悲,醒时多滋味。”

    “什么意思?”

    “它们就像好事和坏事。”

    “哪个是好事?”

    “哪个都是,好事和坏事总是一块儿来的。”

    “就是说有好的也有不好的?唉,那不是什么都没说?”

    “不,伊莉丝,你不明白这句话的意义。大多数人都知道这句话,却不会用好这句话。”

    “怎么个用法呢?”

    “这就因人而异了吧,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生活是很宽容的,然而一旦它要把你往死里赶,就一条活路都不给留下。它是一个暴君,不通道理。”

    “你又净说些我不明白的事。”伊莉丝气馁了,“可是我偏偏又喜欢,这比我的生活有趣多了。”

    “你不喜欢现在的生活吗?”

    “不喜欢,我迟早有一天会离开这里,再也不过无聊的日子。”

    “噢……”

    女人恍惚地应了一声。伊莉丝以为她又走神了,这个女人在她们谈话间经常会双目放空,游离世外。她是在和自己的神明对话吧,伊莉丝这样想。过了一会儿女人的目光聚焦了,她的面色突然变得精神百倍,话音中不自觉流露出从未有过的柔媚来。

    “放心吧,伊莉丝,你的梦在不久的将来就会实现了。但愿到那时,它仍然能像梦一般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