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女之心1

第八章 魔女之愿-其五

    今天是个好日子。

    连日以来,大雪漫天,黑沙闭目。铁色云团旋呈乳状漏斗,架在山峰山谷间,搅动着风也地也水也火也,混混沌沌,昏昏沉沉。然而今天是个好日子,风停雪止,放晴了,久违的太阳。

    朱迪仍旧熟睡着,小动物似的蜷在暖和的被窝里冬眠。风雪压城,无所事事的时候,醒着反倒是在荒废时光。何况,她还欠着无数个惊恐的夜晚,需要用最香甜的美梦一一填补。

    茉莉引我来到阁楼,我在储物柜里发现了伸往天台的梯子。我迫不及待地跳上那杆子,也顾不得惊扰了沉寂多年的垢土,满心只盼着冲破围墙的阻碍,登上没有束缚的新天。随着挡板上的积雪被抛上高空,闪亮的碎片如流星散落。它们溅在我的脸颊上,丝毫感觉不到冰凉,即刻化成温暖的玉露沿着耳根滚淌进脖子里,越哆嗦越有一种挠到痒处的舒坦。

    茉莉总爱先人一步,此刻已经站在靛青的石垛上冲我招手。自由的清风热情又欢乐地簇拥着我周身,阳光也向我殷勤献礼。我受宠若惊,边应着茉莉恍惚地走去,眼耳鼻手争相感触这新新世界的奇妙光景。

    “寒璃宫在布鲁塔克算得上是偏远之地,但是离雷德菲尔德可就近了。你看!”茉莉小手一指,指向远方云雾缭绕的白金色山脉,“那里是断层雪山,尸林的尾梢就伸到那儿。”

    “尸林……”山的后面就是雷德菲尔德。

    “琉佳还是想回雷德菲尔德吗?即使没有留下什么快乐的回忆?”

    “我的朋友在那里。你知道如何离开这儿吗?”

    茉莉为难道:“没人走得了啊。寒璃宫只有两个出口,一个在地下,通往布鲁塔克的军营。”

    我俯瞰山脚,蚂蚁般大小的人们成群结队,在黑岩与白雪上筑起雄伟的巢穴。银枪铁剑闪烁金光,粼粼然如碧波荡漾。

    “而另一个在天上,只有鸟儿能走。”

    天路遥遥,白日煌煌。雄鹰大翼掠天撼日,险与那金盘擦身而过。翎羽锋利如钢刀,切破长空,填以鹰号。

    我看得心绪不宁,刚才的新鲜感已经过了劲,满腹填充着失落与不甘,酸涩的苦楚由肝胆溢上喉尖。“都是死路,倒不如从这里跳下去来得方便。”

    “也是妙招,若是能一口气跳到雪山那儿就成啦!”茉莉笑着拍起手来,拍了两下又戛然静默了。“可惜啊,这招也快不成了。我听几个嘴快的兵们说过,断层雪山的通道已经连通,只需等待侦查部队绘制完地图,就可以从东面攻入雷德菲尔德。”

    我着实大吃一惊,忙问:“可是雪山的后面是尸林啊!一旦进了尸林就不可能走出来。”

    “唉,话虽如此,偏有人不信什么不可能。琉佳不也从尸林里走出来了么?”

    我哑口无言,又自省一番。是了,普拉提母女能把尸林当做自家的花园,而魔女更是畅行无阻。没理由一人做得,别人便做不得。可贵的是这份挑战一切命定的勇气,我曾在妮娜的村庄里见过,没想到第二次见,竟是在不甚讨喜的布鲁塔克。

    “这可怎么办?时间是不是不多了?如果被布鲁塔克偷袭成功,雷德菲尔德岂不是要完?”我惊呼。

    “别急别急,他们至少也要等到春天。”

    “冬天已经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我再一次俯瞰山脚,勤劳的蚂蚁们从巢穴中源源不断地涌出,成行成列,秩序井然。放眼望去,目之所及,皆是它们的阵地。越是凝视,越是叫人寒毛直立。细小的身躯不过标点般大,却能驮动百倍于自身的巨物。它们伺机而动,无孔不入,一个号令,就能前仆后继,无异于天兵也。光凭莱安,真的能战胜这样强大的对手吗?

    “我说,琉佳为什么要为雷德菲尔德操心呢?”茉莉好奇地问我,“如果你的朋友是在布鲁塔克,你还会冒死去帮助雷德菲尔德吗?”

    “我会。”

    我回以凝眸,不假思索。

    “小叶和莱安只是加深了我的信念,事实上,一个拥有健全的理智与情感的人不会容许自己漠视一场必将降临的灾难。我又是魔女,本身拥有着超凡的力量,如果是我力所能及的事,那就更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我继续说:“茉莉,我并非不明白,生命乃是亿万分之一的奇迹,活着即意味着至死不休的斗争——与天地,与众生,与自我。乾坤无极,安身之地却有,天之道,唯适者生存。但是,要说仅此而已是绝对不够的。茉莉,我相信你也一定有过吧……不,不仅是你与我,从古至今,每一个仰望星空的人都在心底留下过这样一个未竟之梦:要使人间春常在,不教艰辛入凡尘。由此诞生出的各种千奇百怪的设想,受限于环境及自身的局限,呈现出热情、天真、质朴、纯粹、偏执的一面,然而毫无疑问,都是其善愿与智慧的结晶。正是这些不完美的半成品让我有理由相信,当不需要面对恐惧的胁迫和苦难的戕害时,人类大抵是善良的。”

    “但是那很难,很难,难到没有人知道该如何去做。”

    “没错,这是一条注定坎坷的长路。它的尽头是未知,方向是不定,甚至连脚下的路面都时刻隐藏在迷雾当中。然而我们依然在走着不是吗?不断踏错入泥淖,反复在原地徘徊,撞击着没有出路的绝壁直到头破血流,依然在走,好像从未吸取教训一样顽固却执着。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行路之人如果不指望自己的双腿还能够指望什么?一直继续走着,也许有朝一日,道路自然会显现,但又或许什么也不会发现。因为世上本没有那样一条路,所有能称之为路的,都是由于我们走过。”

    “我好像有些明白了。琉佳,这就是你的愿望吗?”

    “也是所有魔女们的夙愿。”

    “难道说……琉佳,你已经知道答案了吗?”茉莉的眼睛突然明亮起来。

    “不,我并不知道。魔女再怎么强大,也解决不了这个千年的难题。但是,谁说一定得由我去给出答案呢?”我冲她微微一笑,令她眼中将熄的星光又再度明亮起来。“我并非孤身一人,从前没有,现在不是,未来也不会。我有我的同胞,像小叶,像妮娜,像你,像千千万万个未曾谋面却心有灵犀的同道中人,我们永远是朋友。人传百代,山河不老,只要大地上还存在着人类的影子,就一定会有人去走那条注定坎坷的长路。一个人走出一条路,一千个人便是一千条道路,一千种可能,一千种希望。未知答案是否就在其中?而我非圣贤,又有何德何能,敢去决定他们的选择,左右他们的意志?我不会给出答案,若天要向我强求一份答案,那我能给予的就是选择。茉莉啊,我要感谢你,没有与你的这番谈话,我恐怕至今也不明白我真正想做的事是什么。”

    “你要去阻止雷德菲尔德和布鲁塔克的战争吗?”

    “这是第一件事,当然眼下没什么事比它更为迫切。首先,我们得想办法离开寒璃宫。”

    “琉佳不是魔女么?这点小事也难得住你?”

    “茉莉,你忘了,我不会魔法呀。”我红了脸。想起杰罗姆曾带我轻松地飞在尸林上空,心里愈发害臊了。

    “乱讲!你才和我说过你是怎么遇见的普拉提。”

    “那不行!”我正色道,“伤人的魔法我宁可不会,就一辈子做个不会魔法的魔女。”

    “哎呀,琉佳大傻瓜,你可大错特错啦。”茉莉着急万分,一跺脚把自己跺到天上去了。“听好了,虽然常有人把魔法当做一项技能,但归根结底,魔法更是人内心世界的反映。我相信,我认识的那个琉佳是绝对不会做出伤害别人的事的。就算是魔女,琉佳也是世界上最最温柔的魔女,琉佳的魔法也一定是世界上最最温柔的魔法。”

    茉莉喋喋不休,灵动着红润的嘴唇。急切的性情令她不自禁手舞足蹈,像一只喜鹊在我的肩头啾啾地跳跃,稚嫩的嗓音唱出与其不相称的激昂。她数落着我无数的好,令我本以为克服了的羞赧又重回我的颊上。我虽然明白我不是孤身一人,却没想到是被如此热烈地爱着。我难道不再是可有可无的存在了么?我是不是对别人产生了不可磨灭的价值?我已经有力量去让我爱的人们感受到幸福了吗?

    我的心被温暖的急流从四面八方来回冲撞,幸福令人盲目,纵使丑态百出也心甘情愿被它愚弄。这下我确实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了,光是憨笑,什么也想不了,只听得脑海中每一朵浪花飞起都在呼喊着欢喜呀。这般无以言语的甜蜜与我并非初见,恰如那时风起的天台,满眼飞腾的纯白色鸟羽。纯粹、洁净、素雅。可比圣光,皎洁无暇,万物之缤纷皆逊其色彩。面似波澜不惊,暗里动人心弦。长久回味无尽,临到终末再起涟漪,绵绵似水,永无绝期。

    “琉佳!看你手里!这是什么呀?”茉莉在惊呼。

    我看了一眼,顿时笑出了傻气。白色的丝绢从指间悬垂而落,因其轻盈,又被清风掀起长袂。纯色浑然一体,质地均匀,薄且坚韧,透明不破。既能无限延展,又可极尽压缩。明明搓在手心却触不到任何感觉,手臂一伸,又像被意识操控着一样铺展成山川河流之形。姿态甚繁,不拘一格,随心所欲。刹那之间,我什么都明白了,若有一物能够代表我的心灵,还有比之更为贴切的答案吗?这是真真正正属于我的魔法,有且仅属于我的魔法。

    “它好薄,好轻,好像要飞起来。嘻嘻,连我也能碰到,真是好玩。”茉莉爱不释手地揉捏着绢面,披在头上扮成仙女似的戏着。“这是琉佳的魔法吗?快告诉我,到底是什么东西呀?”

    我嗔笑道:“不告诉你,这可是我最宝贵的秘密呢。”这是我的爱。

    “哼,不告诉就不告诉吧,但总得起个名字教我如何称呼它是吧?”

    我点点头,将白绢作披风挥出一道彩虹。

    “我叫它‘天之衣’。茉莉,我知道如何离开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