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女之心1

第九章 魔女之心-其五

    “魔女!魔女出现了!”

    青石砖上雷声阵阵,铁靴踏起百里扬尘,从我们头顶上空呼啸而过。这是第几回的惊心时刻?自打我们接近王城,空气中弥漫的硝烟已闹得城内城外风声鹤唳。到处是戒严,到处是巡警。家家户户收摊撤凳,关窗锁门。牛羊入圈,鸡鸭闭舍。但闻犬吠,不见犬影。行人匆匆,寡言少语,见熟人如陌客,防友邻胜外敌。在这剑拔弩张的氛围中,城门成了我们最避之不及的哨口。欲入王城,需另辟蹊径。

    我与莱安一合计,最终,我们选择了走水路。王城的地下排水道直通城外的护城河,当初的我就是如此阴差阳错地逃出了王城,没想到如今却要用同样的方式再度回到曾经。

    “地下的路到此为止了,出去就是城堡,几千双锐利的眼睛会让你的存在比太阳还要醒目。做好心理准备了吗?”

    “时刻准备着。”

    一口气推开封锁多年的暗门,午时的骄阳正当空飒爽登场。见四方,石墙高楼拔地起,直指天心。砖石之间排布紧密,里里外外贴合得无懈可击,大有勾心斗角之势。墙下寒洞一开,全副武装的卫兵鱼贯而出,自左右包夹,一同往中心收网。看他们个个有备而来,仿佛胸有成竹,誓必要将我们缉拿归案。

    “我去吸引他们的注意,你趁机快走。路线都记在心里了吧?加油,小叶在等你。”

    我向他回以坚定的眼神。趁包围网仍未完成,我立刻唤出天之衣,勾上凸岩,攀墙上楼。

    “魔女逃了,快跟上!”

    “那可不行。”

    莱安拔出腰间的佩剑,日光顷刻为它镀上了雪亮的锋芒。

    “我是雷德菲尔德的王子,天授正统的君王雷克斯•罗格兰德之子,王军的统率,平定北境的大将,莱安•罗格兰德。你们之中但凡有谁认得我的名字,就应该立刻放下武器,并全权听命于我的领导。”

    “哦?过去或许如此,现在倒也未必。”

    人群中走出一名穿银戴甲的战士,武装下横溢的肌肉无不叫嚣着他浑身的蛮力。而与他硕大的体型毫不相称的是,他的眼缝眯得很小,藏在粗犷的眉头下,隐隐透露出狡黠的意味。

    “塔里克?你不在布拉班特?”莱安吃惊。

    “你还在乎布拉班特?我以为你投奔了魔女,再不食人间烟火了呢。”

    “我当然在乎,我这一生没有一刻不挂念着雷德菲尔德的安泰。即使同魔女一起,我也依旧光明磊落。我这次来为的是报告布鲁塔克军的新动向。”

    “也许你指的是布鲁塔克在尸林里搞的小小花招?这件事我已经禀报给了宰相大人,用不着你费心,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原来那天来野泽望的王城中人是你。看来我走得真够及时,那个时候你就是冲着我来的吧。你们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我不回答叛徒的问题。一队、二队去追魔女,剩下的人原地待命,这个叛徒我要亲自来处决。”

    “我不记得有做过任何背叛国家的举动。倘若真有罪,也该由国王亲自宣判,而非随便什么人就可以狐假虎威。”

    “你不记得的话,我帮你回忆起来。哈代大人,请赐予我祝福,我愿遵照你的意愿进行一场公平公正的决斗。”

    塔里克的表情不再流露出笑意,他卸去剑上的剑鞘,独自走向两人的战场。这是他第一次在众人面前揭下热情的面具,一个冷漠的灵魂浮出表面。此时此刻,在场每一个亲眼目睹的人无不于内心这般感叹:冬日并未远去,所谓春来,不过是一曲三九严寒中的间奏罢了。

    “就快了,铁砂城未能往生的千万冤魂,再忍耐片刻,你们终于能够安息了。”

    城堡不愧是雷德菲尔德难攻不落的金城汤池。仰之弥高,钻之弥深,它与生俱来的九曲连环叫人一望而力竭,也因此多次救我于危难之中。身后的追兵已增加至六拨,意图在迷宫似的要塞中将我堵截至死角。但他们每每败阵于天之衣的灵活自在。从一扇高窗飘荡至一处低檐,从一方阳台飞跃上一条长廊。长枪的尖头刺不中我的衣袂,射来的箭矢穿不透天之衣的密网。对付敌人,我尚且游刃有余,然而……我去不到小叶身边。阻碍多如洪水,前进一步又后退三步。明明目标近在眼前,却叫我徒生喟叹。

    “你逃不掉啦,该死的魔女!”

    带头的是诺曼,他的盯防令人最为窒息。我或许小看了他生性中的机灵,这个毛孩子竟然懂得利用楼梯间的狭小地形对我实施围剿。若是能用在正道上,该是位不可估量的人才。

    “我只是想见小叶,对你们绝无歹意。”

    “你没有,我可有呐。给我上!”

    一队卫兵听命上前。我一转攻势,天之衣即刻散成条条丝绦,万箭齐发,缠住他们的武器和手脚。顷刻间,一众人马七零八落地躺倒在了地上。

    “嗬,挺能啊。让我来会会你!”

    诺曼正欲拔剑,我先一步将他的手和剑鞘系了个死结。

    “他妈的!”

    再送他个口罩。

    “你们退下,交给我来。”

    天之衣的绳索上突然冒出橙色的火焰,却似一点儿也不烫人,不消片刻就将卫兵们身上的束缚烧得精光。

    “夏洛蒂!挨千刀的老家伙,你怎么现在才来?”手脚虽然还不能动弹,然而嘴巴一自由,诺曼就已经急不可耐地叫唤起来。

    夏洛蒂的紫袍由转角处显现。她的容貌又老了几分,眼角的皱纹仿佛深陷成了疤痕,然而从她身上焕发出的神采却是我见所未见的高昂。

    我警觉起来。她正处于魔力的巅峰,是绝佳的状态。万不可再将她看作婆婆,我所面对的是世界上仅次于魔女的首席大法师。

    “你是琉佳?”她的笑容颇具玩味,“真是大开眼界。一个没有半点魔法基础的孩子,短短数月,就能逼我拿出十二分的认真来。要是再等上几日,雷德菲尔德究竟要面对一个怎样可怕的怪物啊?”

    “夏洛蒂,我无意与你们为敌。我只是来见小叶,请放我过去吧。”

    夏洛蒂置若罔闻,她兴味盎然地端详我焦急的模样。“成为魔女是什么样的感觉?害怕吗?痛苦吗?还是兴奋呢?或许我应当这样讲,你现在体会到的情感还是人类时候的模样吗?”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难道你没有思考过吗?如此多与众不同的人格要怎么样才能实现完美的统一?看看你如今的样子,哪还有半点从前的影子?那个害羞腼腆的女孩去了哪里呢?记忆的残渣已经开始入侵你的思维,影响你的言行了吧。你还分辨得出哪些是属于你的经历,哪些是被植入的幻觉吗?现在可能还早,但是魔女的时间可是无限的。迟早有一天,你不得不回归到所有问题的本源——你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历史塑造文明,经验塑造人。没有过去的人没有思考的土壤,他们掌握不了现在,遑论掌握未来。魔女的过去是什么?魔女的过去和你的过去是同样的事吗?无数矛盾的意识、交错的情感对你潜移默化,你清楚你的所作所为有着什么样的因果,源自什么样的认知吗?你真的那么自信,可以在千头万绪中呵护住属于琉佳的本心吗?”

    我正视她,严肃地回答:“我以为你要说什么,你想说我该如何确定我就是我吗?稍许令我失望了,原来幼时那段充斥着血腥和憎恨的经历至今还在折磨你的内心,我甚至要怜悯你来了。夏洛蒂,我和你可是完全不同的人啊!我时常庆幸我有着多么幸福的童年,取之不尽的爱给予我用之不竭的勇气,而某一段童年时代保留下来的美好而神圣的回忆更是能让人终身受益。或许我们会变坏,偶然拐入人生的歧路,变得怀疑、嫉妒、偏激,然而只要回忆起曾经的往事,回忆起我们曾经多么善良、仁爱,就足够令我们在恶行前悬崖勒马,回归正道上来。哪怕仇恨的力量过于强大,终致越轨,也总能等到浪子回头的那天。”

    “我真的非常幸运,总是遇到善良的人。即使变成了魔女,也总有不同的声音源源不断地提醒着我,让我明白我就是琉佳。你不必担心,魔女的记忆不会将我迷惑,不如说正好,它难道不是一条了解世事的渠道吗?我们有多少机会能够直观地倾听他人的心声?对此我应当感激才是。我十分清楚,我有要做的事情,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也知道为什么而做。”

    夏洛蒂大笑起来,严肃的面容土崩瓦解,肉眼都能看见气流在不安动乱,不知何处吹起的妖风将夏洛蒂的长袍张成一面大旗。火焰烧得更旺了,转眼火线织成火网,网眼吐弄着火舌,齐向我逼近。我赶忙缩回左脚,猛地心口一烫,还是被烧到了脚趾。

    “好啊好啊,没想到,我竟然也有被人怜悯的一天!你真是太过独特了,干出的事一直都那么出人意料,我好久没有都体会过这般无穷的趣味了。我必须承认,你是一位强大的魔女,真希望所有人都能像你一样坚强,就不知道你的朋友是否也能如此幸运。”

    “你把小叶怎么了?”

    “我哪敢把她怎样?她可是从异世界而来讨伐魔女的勇士啊!你走了之后,她可就成了我们唯一的希望了,我巴不得把她供起来好生伺候着。你有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狠心?你把她从熟悉的家园带走,叫她断绝了亲朋好友的关爱,远离了正常的生活。异国他乡的孤独岁月消磨着心中渺茫的希望,而你的背叛更是打碎了她仅存的幻想——是选择朋友,还是选择家?时间拥有改变一切的力量,你可以一直是琉佳,她可以一直是小叶吗?你们已经很久没有见面了吧,你真的有自信认出她来吗?没有的话趁早离开吧,至少在回忆里,她永远都是你的朋友。”

    “用不着在回忆里!无论何时何地,小叶永远都是我最好的朋友!”

    不能害怕火焰,我是魔女,没有任何东西能够伤害得了我。

    我骂道:“是何方神仙给了你信口开河的权力?你是什么人?知道小叶什么?不过是萍水相逢,有过几面之缘,就敢在她的金兰诤友面前口无遮拦,说长道短。从十年前的夏天直至此时此刻,我们成长的轨迹早已经深深地烙印在双方的人生历程中,少了任何一人的存在,都不能再把小叶称作小叶,将琉佳称为琉佳。我们永远是朋友,没有什么力量能够撼动这一真理。我相信小叶,她绝不会因为任何理由而伤害我。”

    “天真!就没有一成不变的事物,就没有颠扑不破的真理!”

    “是的,你说的不无道理。万事万物皆处于永恒的动态变化当中,你愿谓之善变,我愿谓之成长。人难道不需要为过往的错误负责吗?这种向善的力量不是更能证明信仰的坚毅吗?况且,倘若真有万一——万缕金穗中的一处结头那般——恐惧与绝望俘获了她的纯心,让她意识不到自己的糊涂和疯狂,那我更应该去见她,因为她需要我的帮助。她在向我求救,对朋友伸出援助之手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在她幡然醒悟之前,我怎么可以第一个放弃?听明白的话,就请从我的面前让开!你,挡到我的路了。啊!”

    “哈哈!我抓到魔女了!”

    糟糕!我对夏洛蒂太过专注,竟然没有注意到诺曼也在伺机而动,现在已被他得逞了阴谋。他从背后牢牢地控制住我的双手,还用胳膊肘扼住了我的咽喉。莫非万事休矣了吗?我绝望地望着天。却听得诺曼也惨叫一声,接而像猴子一样上蹿下跳起来——他的后背莫名其妙着了火。

    “你走吧。”夏洛蒂说。

    “什么?”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刚才还与我针锋相对,就这么轻易放我走了?这是什么诈术?还是说魔女的力量已经能操控人的精神了吗?

    “他妈的!”诺曼气得暴跳如雷。他一双血目瞄住我,眼看又将上手,却突然被一阵怪风掳到墙上。他显然惶惑了,摇摇脑袋,再看向夏洛蒂的眼神满满写着无辜。“自己人啊!”他喊道,这事得弄个明白。

    “打的就是自己人。”

    凭空又落下一记风刀,这事没法明白了,他已经彻底不省人事了。

    “为什么帮我?”我问。

    “我可没在帮你。我只是觉得与其让我在这里煞费口舌,不如叫你亲自领略现实的残酷。到时候,可不要见着棺材才想到落泪啊。”夏洛蒂掸了掸长袍,将双手交叉插入袖中,一派潇洒恣意,怡然自得。“还愣着干什么?再等下去,我可要改主意了。”

    “非常感谢!”

    我精神大振,遂当机立断,趁群龙无首的卫兵们仍然举棋不定,我抢上高地就跑。风吹得好快,地面变得好软,轻轻一跳,就要飞上太空去了。我自由了,再也没有任何阻碍横挡在我的面前。感觉到了,小叶的气息离我越来越近,拐过那道弯,再上一层楼,漫长的旅途终于行至终点,我即将与她相会!

    “小叶!”

    我激动得失声惊叫。找到了,她在那里!在长廊的尽头向着我迎面而立。她怎么变得那么瘦?我还记得她穿着这套白色武装,银弓在手,百步穿杨,黄沙场上英姿勃发。怎么当初合身的衣服如今却松垮垮地挂在一副骨架上?她看见我了吗?怎么什么反应也没有?难道没有认出我来?定是我离得她太远了。看,她不是朝我走来了吗?沉稳的步伐,挺直的脊梁,风霜吹打过遒劲的手臂,我又见到了熟悉的乌金色的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