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王全有为首的骑队义无反顾地冲进了黑色的浪潮之中，并如同汇入汪洋的一滴水一样，很快被黑色浪潮所淹没，失去了踪迹。

    半空中的李阳满脸都是泪水和鼻涕，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哭的，下意识地大喊起来：“大爷！王大爷！王大爷”！

    除了呜呜作响的风声，他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利用百余名骑士用生命争取出的时间，脚下空地上，镇魔军的军阵再次成型，如林的矛尖重新指向了海面的方向，战鼓一声紧似一声地重重敲响。

    而在他们对面，面目狰狞的敌人已经彻底消灭了试图阻挡自己脚步的几十名骑兵，也停下了攻击势头，一线排开整理冲击队形。

    半空中的李阳看到远处的海面上，不断有白色浪迹向这里赶来，邪恶的海腥味一波接着一波钻进他的鼻子。

    镇魔军的兵士们显然也看到了。久经战阵的他们很清楚，今天应该就是自己的最后一战了，但所有人的脸上都看不到恐惧和怯懦，有的只是压抑不住的仇恨和杀意！

    一种悲壮而压抑的气氛开始在军阵上空蕴集。

    战鼓声停了，空气中又只剩下旌旗猎猎之声。不知道是谁带的头，开始用手中的刀剑敲击身上的盔甲。

    “嘭···嘭···”

    军阵中的兵士们被带动起来，整齐划一地敲击盔甲。

    “嘭···嘭···嘭···嘭···嘭···”

    随着铁甲铿锵的悲鸣声，军阵中爆发出声声巨喝：

    “攻！攻！攻！”

    战鼓声再次响起，声如疾风。

    “攻！攻！攻！攻！攻！攻！”

    战鼓声越奏越急，势如骤雨。

    “攻！攻！攻！攻！攻！攻！攻！攻！”

    随着一声紧似一声地爆喝，方阵开始缓缓地移动。

    最前黑色重甲的兵士挺着长矛，带着势不可挡的气势压向对方！

    后排手持斩马刀的兵士拔刀在手，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弓手将所剩不多的箭羽全数射向敌阵，然后抽出短刀跟上方阵！

    投石机旁的兵士将巨石悉数抛出，紧随弓箭手的脚步往前奔去！

    望楼车也在主帅亲兵的推动下开始移动。李阳看到所有的亲兵都解下了代表身份象征的正红色披风，狠狠摔在地上，然后挺着明晃晃的刀枪缓缓向前。

    亲眼见证这史诗一样的战争场面和英勇无畏的牺牲，李阳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情感，在半空中呜咽起来，哭得浑身发抖，他握紧拳头嚎叫着：“干他们！干死他们”！

    镇魔军的方阵以缓慢但坚硬如铁的步伐缓缓向前压去。就在李阳激动地无以复加的时候，遮盖住大半天空的黑云蓦然露出了一条缝隙，一束诡异的红光正正地打在了他的脸上，他下意识的一闭眼，最后看到的画面是方阵迎头撞在了敌阵之上。

    他马上又强迫自己睁开了眼，愕然发现哪有什么战场征伐和军阵冲杀，自己还是在木屋，被一圈温暖的黄色光晕围在中间。

    一阵无法抵抗的睡意袭来，李阳彻底地失去了意识······

    “滴滴滴···”手机闹钟准时响起，李阳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好好地躺在自家炕上，外面的天已经黑透了，屋里的炉火也变成了暗红色。

    抬手看了看表，发现已经晚上十点半了。他随口喊道：“爹，爹”！

    并没有人回应他，他伸手去摸，发现炕都凉了，显然人已经起来多时了，于是转身拉亮灯，披上衣服下炕穿鞋，开门走了出去。

    走到院中，他看到外面下起了大雪，指甲盖大小的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整一个银装素裹的世界。

    北边儿厨房的灯亮着，便快步走了过去。他刚想推门，没想到门被人一把拉开了，开门的人正是李三财，二人撞了个满怀。

    李三财抄着一把厚背大砍刀，显然也被吓了一跳：“他妈的小兔崽子属猫的啊？走路一点声也没有，吓老子一跳！”李阳越过他的肩膀看去，发现厨房案板上横着分好小半拉猪肘子，心里就是一暖。

    “这老头刀子嘴豆腐心，多少年都是这样。”李阳从小最爱吃的就是这猪肘子，李三财显然也知道这一点，这不，他正给李阳准备回城要带的东西呢。

    “爹···”李阳眼眶发热，准备回身给自己老爹一个拥抱，结果发现老爹已经走到了院中地窖口旁看着自己，脸居然有点红了：“你看啥看！还不赶紧过来帮忙，下去把那小半扇猪拖上来”。

    李阳嘴上打着哈哈，一边走一遍想着：“看样子老爹恢复得挺快，又变成了那个脾气火爆的老小子······”

    在李三财手中的厚背砍刀下，不消十分钟，从地窖里拖上的小半扇猪就被分成了小块，分别装好后和肘子一起冻在屋檐下，等着给李阳带回城去。

    李三财洗了洗手，点着一颗烟问道：“几点了”？

    “十一点了，爹”。

    “那走吧。”李三财从屋里拿出两只大号手电来塞给李阳一支，父子二人又一前一后地朝着王家走去。

    不多时，两人就进了王家院门，王家大儿子赶紧迎了上来：“老李叔，李家兄弟，你们可来了，快屋里坐。”边说着边把二人迎进了屋。

    屋里人不少，乱哄哄的。李阳坐在灵柩旁的椅子上回味着刚才的梦：“刚做的梦是梦吗···如果是梦，那也太真实了，甚至连海腥味都是那么真实。如果不是梦，怎么会见到已经故去的王大爷呢，王大爷还冲着自己重重点了点胸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李阳自小接受的就是唯物主义教育，大学又选择了精神医学专业，对怪力乱神的这一套很是不屑一顾，他清楚地知道梦境不过是人脑无意识运转的产物罢了。

    但他毕竟还是一个传统的夏国人，这违反一切葬俗的葬礼加上那个诡谲的梦，让他的思想和现实之间被撕开了一条缝隙，这条缝隙正在极速扩大中。

    “当···当···当···”王家堂屋中的老式座钟响了，连鸣了十二下。

    出殡时间，到了。

    王家的几个男丁站在灵柩前面，每人手持一根沾满白色纸条的木棍，这东西在葬俗里叫灵杖，起源已不可考，但作用是大同小异的：镇魔驱邪，护亡灵周全。

    有人捉过一只赤冠锦衣的雄鸡，用利刃划开鸡脖子，将鸡血撒在灵柩之上，然后将奄奄一息的雄鸡放在棺材盖子之上。这鸡在夏国传统葬俗中被唤作引魂鸡，负责带领亡灵走向人生的重点，再入轮回。

    一旁的王家老大走到灵柩的左侧，右手搭上棺盖子向李阳使了个眼色，李阳立马会意，站到灵柩右侧，左手搭在棺材盖子上，凝神闭气，等着丧礼主管的命令。

    丧礼主管是王家族内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和王全有同辈，年纪也得九十往上了。

    只见他身穿黑衣，胸配白花，拄着一支木拐杖，佝偻着身子。他尽力把背往直挺了挺，用拐棍在地上一戳，嘶哑着声音喊道：

    “天圆地方号九幽，门神亲卫护两旁。

    凶神回避煞神遁，金鸡引路来除丧。

    头顶北斗踏天罡，绝命五鬼速速藏，

    灵杖一挥凶灾灭，灵酒入地化吉祥”！

    一口气说完这么多话，老人大口喘着气，从旁边接过滴有雄鸡血的酒碗，重重地往地上一摔，在四下飞溅的碎瓷片中大声喊道：“起灵”！

    早已做好准备的十六名抬棺壮汉嗨呀一身，运起一身蛮力将棺材抬起，喊起号子迈着整齐的步伐，一行人举着手电火把，冒着漫天大雪，嗨呀嗨呀地向村外的墓地走去。

    走了大约一个多小时，送殡的队伍来到了一个山坳之中。即便李阳对葬俗风水一窍不通，也看出来这地方确实不太适合葬人：山坳很深，两边的山体离得很近，抬头望去只见一线天光。稀稀拉拉的几株杂草说明这地方基本上是终年不见阳光，最严重的问题是，即便冬日空气干燥，还是感觉得到阴寒刺骨的潮气，冻得人骨头疼。

    李阳在心里咕哝着：“别家找墓地都盼着福荫子孙，妻贤子孝家业兴旺。这王大爷给自己挑这么个地方，这是生怕儿孙过得好吗······”

    他抬头环视一圈，尽管夜色深沉，但他还是在送殡的众人脸上看到了一样的疑惑，看来大家对这事儿都挺不理解的。

    这时，王家大儿子转头对李阳点了点头，说道：“李家兄弟，到地方了”。

    按照王全有的嘱咐，也没什么繁文缛节的流程要搞了。一众帮工动作很快，直接将棺材放进墓坑中就准备往里填土，王家老大紧走几步，挥手阻止了他们。

    “你们等等···俺爹跟俺交待过，哪天他不在了，让俺把他这些东西给他烧上。”说着，王家老大从宽大的衣袋中掏出了一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里三层外三层地打开，里面是厚厚一沓奖状，上面金灿灿的“奖”字在火光和手电的映照下泛着金光，格外显眼。

    王家老大拉过一只火盆来跪倒在地，回头看了看李阳。李阳立马会意，赶忙走上前去顺势跪在王家老大旁边，身后的王家人也呼啦啦跪倒一地。

    王家老大把手中的奖状分给李阳一半，自顾自地从自己手中抽出一张点燃仍在火盆里，然后自顾自地一张接一张把奖状放进火中，身后的王家女眷们一片呜咽。

    李阳低头端详着自己手中最上面一张奖状，泛黄的纸张告诉他这东西有年头了，只见上面写着：

    “兹收到王全有先生捐款XXXX元，本校全体师生向王全有先生表示诚挚的感谢！”落款是XX小学。

    粗略地往下翻了翻，发现都是类似的东西，足足有二三十个不同的学校落款。

    李阳眼睛发热鼻子发酸，差点就掉下泪来。他赶忙将头往上一仰，抽了抽鼻子，不让自己哭出来。

    他万万想不到，邋里邋遢、成天醉醺醺的兽医王全有，滑稽的外表下居然隐藏着一颗金子般的心灵。救命之恩便已没齿难忘，王大爷还资助自己、以及千千万万和自己一样的贫困学子完成了学业，跳出农门改变了命运，这等天大的恩德该何以为报！

    奖状很快烧完了。王家老大一挥手，一众帮工动作麻利地开始填土，不一会儿就垒起了一座小小的孤坟，坟前傲然挺立着一方古朴的青石墓碑，那墓碑做工粗糙，刀砍斧凿的痕迹历历在目，别有一番大巧不工的意味。

    青灰色的顽石之上阴刻着一行苍劲挺拔的大字：“慈父王全有之墓。”落款是王家一行儿孙。

    李阳跪在地上看着那墓碑，忽然觉得这墓碑仿佛有了生命一般，活生生就是王全有站在那里——这古朴、刚硬的一方青石，成为了王全有传奇人生的最好注解。

    仪式很快就结束了，王家众人纷纷开始起身。但李阳没有随着他们一并站起来，而是面向墓碑，重重地磕了几个头，大颗大颗的泪珠终于在这一刻决堤而出，洒在墓碑前的泥土之上。

    这时，王家老大往后看了一眼，发现没人注意自己这边后，他用极快的速度从上衣内兜中掏出了一个布包，一把塞到了李阳的大衣兜里，然后按住李阳下意识摸向衣兜的手，不容置疑地说道：“俺爹临走前给你留了东西，你拿回去自己看。”说完，他用狡黠的眼神看了李阳一眼，随后站起身来将李阳扶起，二人一前一后地跟着众人的脚步向村里走去。

    回去的路上，李阳用力握紧拳头，指甲甚至都扎进了肉里，极力使自己看起来平常一些。他的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不是说王大爷没留下啥话吗，怎么又说人临走前是清醒的，王家这唱的又是哪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