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好消息是教室的窗户是向东的，所以在下午的时候，太阳偏向南方时，公孙越在空调的温度平衡下勉强能够上课。孙时鱼和公孙越互相都是第一次见面，她对这个男生的初次印象还不错，但孙时鱼总是带着审视的目光去看公孙越。
对此虽然有很大的不满，但公孙越也不会直接对刚认识的人明说。只当是第一次见到白色瞳孔的人所以比较好奇才这么做的。为了避免麻烦，公孙越主动的把自己敞开的校服重新扣好。
在扣好最后一颗锁骨前的扣子之后，孙时鱼又对公孙越说：“今天早上的老师们都没有正式上课，他们知道你需要休息。作为点睛雪人，忍耐不习惯的高温很辛苦吧。”
“嗯，到杏北之后这三天都很难受，温度实在太高了，还得跟袁思意熟悉杏北。这么热的天还真是麻烦她不少事情。”
“另外找机会感谢她吧。早上那些男生们抢位置的时候，我有观察到你在悄悄拉紧给袁思意盖上的校服。但杏北的夏季校服就是轻薄透气的类型，就算没有被水浸湿也是半透明的。两件校服盖上也还是能看见她的蓝色内衣。”
公孙越愣了一下，伸手给自己的额头上抹了一把汗水。孙时鱼从自己上衣口袋里拿出来一张手帕，交给公孙越，然后指着她身后的窗帘。
“你明明可以拉上窗帘的，为什么要听袁思意的话呢。”
公孙越对这个问题反而没有立即回答，她抿了抿嘴，朝着教室里环顾了一下。中午在餐桌上还给她送了一份饰品礼物的康杏子偷偷的斜着眼瞳在看，而袁思意却仍然没有在教室里出现。
孙时鱼小踱了一步，挡住她和康杏子的眼神交流，把自己的手帕收回来重新在口袋里放好，依然盯着公孙越。
但公孙越一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孙时鱼也不再遮挡她的视线，直接坐到袁思意的位置，然后继续问她：“你应该也明白了，袁思意做这些并不是想让你和教室里的同学一样，听从她的思想。而是担心现在的你融入不了我们。”
孙时鱼在说这句话时不仅向公孙越示意着自己，也示意着偷偷旁观的康杏子。公孙越对康杏子的接触时间其实并不长，因为康杏子是在公孙越来到杏北后的第三天晚上才回到家里的，据说她之前回了自己家乡。但经过一个晚上的相处，公孙越对她很有好感。康杏子很友善，也知道怎么让公孙越开心起来，她对杏北的文化潮流了如指掌，从她嘴里，公孙越记下了不少鲜有人知却充满魅力的服装饰品商店。
公孙越没敢看孙时鱼，她就像是很用力的在呼气，从喉腔里挤出来：“我觉得我已经接受袁思意了。就像这个班级一样，她是唯一的思想。”
孙时鱼把头偏过去，看着公孙越。她两只手都放在膝盖上，低垂着头，过耳的短发顺着重力落过去把白色的眼瞳遮住。于是孙时鱼又伸出手，把她的头发推到耳后固定好。
孙时鱼在自己的内心里不断的对公孙越说着话，但这些话没有一句从嘴唇里吐出来。公孙越害怕的缩着脖子，把头抬起来，听见自己身旁的孙时鱼在沉默之后对她说：“我想尽量委婉一些，但有些事很难绕过去。你知道我想问什么，公孙越。”
公孙越在听见孙时鱼问及这个问题的时候，毫不犹豫的接下了后面那半句话：“我为什么要离家出走。”
孙时鱼收回了自己审视的目光，微笑起来，伸出手去轻轻的摸了摸公孙越的头发，轻声的说道：“好啦，我知道你还在害怕了，我就不多说了，袁思意应该快回来了，我先回座位上了。”
公孙越紧张的呼吸在孙时鱼走后慢慢恢复平稳，这个时候她才注意到自己的手又不知道何时攥成一拳放在胸口上。她顺势把锁骨前面的扣子解开，然后是胸前的两颗扣子，鹅黄色的运动内衣包裹着双胸推了出来，公孙越呼出一口气，然后依照顺序又解开肚子与最后小腹上的扣子，把校服全脱下来，塞进了背包里。
外出的袁思意在上课铃响起之前走进了教室，看见公孙越只穿着鹅黄色的内衣，气冲冲的走过去，抓住公孙越的双肩大声喊道：“把校服穿上啊！”
“我不要！”
下午五点，学生们陆续走出校门。孙时鱼留下来处理班级事物，碎碎念的袁思意走在最前面，康杏子蹦蹦跳跳的跟着公孙越一起走在后面。
康杏子在自己的校服上配了非常多的装饰，有几个金属碰在一起叮叮当当乱响。公孙越到最后也仍然没有穿上自己的校服，袁思意对此颇有意见，只是她实在无法让公孙越再穿上去。
“烦死了！公孙越！我就不应该答应我那群好管闲事的姐姐！你就一个人骑着自行车慢慢的悠闲回家去吧！”
袁思意拉开车门，站在车边看向康杏子继续喊：“杏子！你是跟我一起回家还是跟公孙越慢慢骑自行车！”
“诶，我，我待会还准备再去商业街逛逛，要迟一些回家。”康杏子挪动脚步往后退了一点，眼神飘忽不敢与袁思意四目相对。
袁思意听了后也不再管她们，甩着马尾低头进了汽车，砰的一下关上了门。康杏子看着扬长而去的汽车，往前走几步到公孙越面前去，对她说：“那么，小越啊，我要去商业街逛逛，你呢，晚上还是早点回去比较好。听说袁思意的姐姐今天晚上有空，应该是要来看看你。”
“袁思意的姐姐到底是什么人。”
“很受欢迎的一个人。和袁思意一样，她也是天生金发，不过跟这个妹妹不同，她的身材超好。”
“那性格呢，也和袁思意一样吗？”
“不算吧，她们的性格也是相反的。总之你多接触接触就知道了，不要老是这么自闭。我先走了。”
康杏子继续蹦蹦跳跳的走出校门，忽然又折返回来，朝着公孙越喊：“听说现在的杏北校服是袁思意姐姐设计的。因为她当初身材发育太好，所以只能定制，干脆就把定制的校服款式当作规定校服来用了。这次真走了，家里见！”
公孙越眨着眼睛立在原地，还没消化完又是袁思意又是康杏子的，就感觉到自己肩膀被拍住，转头过去，看见孙时鱼在旁边打哈欠。
“还没走啊，公孙越。”
“嗯，我晕车很严重，所以没有和袁思意一起坐车回去。”
“杏子呢，又去花钱了吗。”
“对，说要去商业街。”
“唉，在使用每月的零花钱这一点上，她真的比我们厉害。”
孙时鱼边说边离开公孙越，不一会从校门旁边的雨棚下推出来一辆摩托车来到公孙越面前。然后将一个头盔放到公孙越手里，自己戴上跨坐在摩托车上，对公孙越说：“上车，我来送你回家。”
“可是曹梦得禁止我用摩托车。”公孙越嘴上这么说，但还是戴上了头盔，扶着孙时鱼坐在了摩托的后座上。
孙时鱼启动摩托，慢慢的移到公路上之后才开始提速。虽然已经是饭点，但路上也没有那么多车辆，大多数人都愿意走路，在大街上遇到相熟的人开始攀谈甚至提着手里的肉菜开始一起走，公孙越能见到很多。
点睛雪只有在晴天少降雪的时候能在街上看见这么多的路人。降雪时，根据降雪量的不同，危险性会随之上升，这种时候只有负责道路巡视的人会出现。
直到上了桥，公孙越才意识到孙时鱼并不是在往自己住的地方开，她喊了几声，不过隔着两个头盔，孙时鱼似乎都没听见。
但是桥上的风景真的很漂亮，孙时鱼在桥中段停下了摩托车，两个人站在一起，望着西边太阳慢慢的往河面上移动。
孙时鱼往桥底下看了一眼，一些打捞工人好像打捞起了一个箱子，在那里大声的猜测里面装着什么东西，潜水员冒出来坐回船上，摘了呼吸器就开始兴奋的诉说水下见闻。
公孙越还在极目远眺，耳边就听见孙时鱼轻轻地叹息一声：“这条河又变窄了。再过几年，好一点也就十几年，大概就彻底干涸了。”
那副惋惜的模样让公孙越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安慰。点睛雪境内的那条河已经完全干涸，她只能在视频里看见曾经的模样。所以她只能找一些相互了解的话题来提问：“孙时鱼是哪里人？”
“我生于云间蓝，在那里上的小学跟初中。不过父母都是杏北本地人，在杏北的学习压力开始减弱后，父亲就让我回来居住。”
“我听说云间蓝境内，就连高楼的中低层都被海洋淹没了，那种环境真的能居住吗。”
“我听说点睛雪常年零下低温，就算是晴天里的积雪也有成年男性的腰高。”
孙时鱼重新给自己戴上头盔，然后回到摩托车上，向公孙越示意：“该走了，绕路得很远一截。”
“我们为什么要绕路？”
“曹梦得的听力非常好，如果认真聆听的话，我这摩托车刚到城市边缘呢她就已经知道了。郊区那片平原本身就没有能够消音的东西。”
“那我真不该上你的摩托车。就算是骑自行车，现在也快到家了。机械马还会更快。”
公孙越抱怨着，给自己戴上头盔也坐了回去。前座的孙时鱼愉快的笑起来，对公孙越说：“离了学校就想回家吗，你不应该这么两点一线，公孙越。不能太封闭自己。”
“可是……”
“我听不见，我听不见，头盔太厚了。”
像是故意的，孙时鱼还拧了拧油门，摩托轰轰的响起来，一直到今天早上那处停车场附近才停下。孙时鱼张望了一下四周，确定在这个位置不会传出自己摩托厚重的引擎声，这才熄了火。
“好了，公孙越。杏北绕城一周游怎么样，比你前天坐在车上吐要好吧。”
“对，现在已经七点了。”
“那又怎样，你再晚回去，家里都会有饭菜的。”
“杏子说今天晚上袁思意的姐姐可能会来看我。”
孙时鱼沉默了一阵，然后戴上头盔给摩托点火，迅速骑车离开。公孙越手里还拿着孙时鱼没收回去的头盔，犹豫了一下，去停车场把它放在了早上见到张白骑时的地方。之后才去铁轨控制手摇车回到了住宅附近。
她把校服从包里拿出来，在屋外给自己穿好，用钥匙打开门走进去。玄关里并没有多出来一双新的鞋子，所以公孙越并没有迟到。她换好拖鞋，走到客厅里去，有一部分同居人已经吃完了，坐在沙发上聊天。袁思意一个人坐在单独的沙发上，看见公孙越进来只是瞟了一眼，原本纠结的表情就开始缓和，继而偷偷的把嘴角翘起来。
公孙越向客厅里的各位打了招呼，然后就去餐厅里坐下。餐桌上的菜已经被吃了不少，曹梦得出来时给公孙越端来一碗稀饭，又顺手把几个空盘子抓在手里回到厨房去。
面对同龄人和面对成年人的感觉是不一样的。今天中午的聚餐，除了胜三冬之外，其他人都和公孙越年纪相仿，但家里住着的并不是只有未成年人。
每当餐桌上那几位想开口找公孙越聊天时，公孙越都会立刻低头往自己嘴里扒饭。就这样一来二去，公孙越放下空碗和筷子，就起身将椅子推回桌下，走出了餐厅。
曹梦得从厨房里探头出来，冷着眼盯着餐桌上那几位说：“我都说了不要问她话，她没吃饱怎么办。”
“我们没问，一句话都没问。”戴步摇坐的离厨房最近，她歉意的对曹梦得笑着，一边给她们解释：“公孙越连看都不敢看我们，你也知道她这几天都把我们躲着。我们举筷子她就收筷子，我们张嘴想吃菜她就低头。如果她晚上饿了，我们可以去买夜宵。”
“啧，所以我说过你们要不要暂时搬出去住。小孩子需要的是自己的空间，大人只会给她压力。”
曹梦得努了努嘴，示意她们看着公孙越。公孙越没有去和客厅里的人坐在一起，而是直接去了楼梯间，她们等了一会便听见房间门的开合声。
“公孙越到家里来之后，公孙雪每天要给我打三次电话。如果不是压力太大，公孙越不可能从公孙雪身边离开的。她以前那么喜欢自己姐姐。”
“真是胡说，公孙雪的确有责任，但做出决定的也是公孙越，你不能拿已知的结果说未知的过程。”敬照影把碗筷一推，起身离开餐厅：“我吃饱了。”
曹梦得叹口气，把桌子上的碗筷收起来走回厨房。
公孙越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习惯性的抬手反锁，又把门锁解开。空调外机开始呼呼的响起来，冷风逐渐充盈房间。已经热了一天的公孙越脱掉校服，装在衣架上挂回衣柜；运动内衣其实不适合胸部发育，所以她摘下来换上了其他胸罩；裙子是校服配套的，在家里也没必要穿。她把袜子脱掉放在地上，从枕头边拿起睡衣穿上。
今天其实并不开心。
她不想和谁接触。
她想一个人待着。
她觉得出去走走会挺好。
空调依然在呼呼吹着冷风，窗户大开，公孙越轻盈的跳下来，赤脚走在草地上。今天的夜空和往常一样，全是星星。夏末秋初的闷热在晚上也发挥优秀，公孙越离开住宅没走多远就流了一身的汗。她忽然把睡衣也脱下来，擦干净一遍身上的汗，随手丢在地上，漫无目的在草地上走动。
远处那座山总是出现在视野里最好的位置，公孙越发自内心的喜欢这幅景象。她慢慢的往那里走，慢慢的走，耳边又好像响起了马蹄声。
走着走着，她望着头，握紧了手，嗫嚅着，哽咽着，然后蹲在地上，嚎啕着哭起来。
“公孙越？”
她哭了很久，整个平原上全是哭声。一道声音在公孙越身边响起，她抬头，看见一个机械马身立在自己面前，再往上看，张白骑正看着自己。
“你怎么在这，你的衣服呢？”
“我是从家里偷偷出来的，因为太热了，睡衣被我丢了。”
张白骑沉默了一下，她围着公孙越绕了一圈，四处张望这片郊区。远处的城市是一个长条块状的阴影，顺着公孙越来的方向倒是有一些亮光。张白骑知道她是从什么地方出来的了。
“需要我送你回去吗。”
公孙越摇了摇头，她站起来，用手臂擦着自己眼睛。
“那你需要我陪你吗。”
公孙越依然没说话，张白骑把机械马卧伏着，让自己从机械马上下来，再从衣服口袋里掏出来一块手帕，给公孙越仔细的擦着身上的汗。
“你身上很好闻，公孙越。基因改造进化之后，女孩子身上都会有香气。你是雪花的香气。”
“雪花不是花。”
“你是。”
“你也认识我，对吧。”
“现在没人不认识你。”
两个人说完话后又继续沉默着，张白骑手里的手帕很快就被汗水浸湿了。她把手帕放回自己的衣服，再把自己的衣服也脱下来，继续给公孙越擦干身上的汗水。
公孙越闻到她身上也有好闻的香味，这种香味很清爽，让她的情绪逐渐安定了下来。公孙越止住了哭泣，任由张白骑把衣服穿在自己身上。
“那你陪我走走吧。我一个人在这附近练习，你刚好可以来陪我。”
“可我……”
张白骑已经回到了机械马上，她抬了抬腿，看着公孙越说：“来，上马。”
公孙越习惯性的踩在马镫上，翻身坐了上去，反应过来的时候，张白骑已经开始在平原上加速奔跑。她一边跑一边喊道：“这处平原的名字是斜江，被河流分为北斜江和南斜江。这里就是北斜江，它与北边其他三处平原相接，我们现在要去的，是其中一处。”
说完，张白骑再次加速，沿着一条废弃铁轨向平原深处前进。公孙越坐在马背上感受着迎面吹来的闷热，一句话也没说，看着张白骑带她进入了一条黑色的山洞。机械马的胸口亮起了照明灯，废弃的铁轨仍在旁边，这是一个隧道，马蹄声踏踏踏的四处回响，就好像这里并不只有张白骑一人，公孙越身后还有数不尽的追随者。
她又开始小声的抽泣。
一直到脸上感受的闷热忽然转变成清爽的微风，就像是置身在了安宁的故乡，公孙越睁开了溢满泪水的眼睛，萤火虫在天空飞舞，地上全是星星。
萤火虫平原。
张白骑的马蹄声仍响在耳边，公孙越却不再哭泣。她忘记了悲痛，眼前全是奇迹。
这里很漂亮。
回到家的时候，曹梦得已经发了疯，她甚至拿出了自己被禁止使用的那支枪，另一只手还抓着公孙越丢下的那件睡衣。家里住着的大人们得一起上才能控制住她。
公孙越在张白骑的陪同下颤抖的走过去，曹梦得瞬间安静了下来，手里的枪被拿走，睡衣也被拿去披在了公孙越身上。
“我回来了。”
公孙越颤巍巍的说出这句话。
曹梦得却没有生气，她只是庆幸地说：“还好你姐姐不知道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