浊世神行录

第四百八十六章 奇迹之子

    生是诅咒,死为解脱。

    虚幻极乐,现世炼狱。

    很简单的道理,一盘五颜六色的劲爆菇菇大拼盘摆在面前,你吃完之后眼前就开始蹦出小人跳舞…再反应过来,你已经在排队投胎了。

    只要不吃,你就不必受这份苦。

    但把这个搞笑问题放到现实世界的话,应该就没人能跟着笑出声来了。

    没人能自行选择是否降生。

    这便是最根源的绝望。

    我们之中最强大的存在,能以单衣空掌力压降世神祇的天下首席,应该也会在夜深人静时默默舔舐心中的伤痕吧。

    强则强矣,但他毕竟还是人。

    “我厌倦了。”绒献楼台俯望静夜飘雪,烛火映衬下显出绝美轮廓的灰袍僧人突然说道。

    伏于案前,似乎正在撰写着某种晦涩经书,敞胸露怀的长发男子被他吓了一跳。只见他笔尖一顿,十分不可思议地望向了灰袍僧。

    厌倦什么了?

    “佛法普渡不了众生。”灰袍僧人兀自说道:“施舍本应源自无私,可世人却把它当成了投钱买平安的生意。若心诚,沾染些许金银换来精神宁静倒也未尝不可…”

    “你还在气那尊佛像的事?”长发男子吹干经卷墨迹无奈笑道:

    “虽说人人都有自己的烦恼,但你现在纠结的东西可不太符合你现在的地位…明王阁下,这事还是交给托钵集会来操心吧?”

    “他们搬来砂石刻了一尊石佛,却往上面涂满了金粉。”灰袍僧人回过头来愤然说道。

    “漆金身又不是什么很少见的事,再说你故乡那边的雕像不都是泥塑铜漆的么?”长发男子摊手回道:“云响州已经够给面子了。”

    “可商会筹集到的资财连敲上两尊更大更精致的金佛都够用了…”灰袍僧闭目沉声道:

    “退一万步讲,若他们将民财贪去做生意也就罢了。世事皆利益,此等恶行自有罗汉惩戒…可你知道他们把钱拿去做什么了吗!?放贷!!”

    “放贷,也是生意。”长发男子平淡道。

    “可他们做“生意”的对象,就是先前被他们骗去钱财的那批人!”灰袍僧终于怒了:

    “一分年利,仅仅略低于银庄保票半成…结果呢?民间上下一片叫好!人们甚至在说这是佛陀保佑…”

    “……”长发男子也有点绷不住了。

    “他们修的不是那桩破烂石墩子,他们修的是自己。”灰袍僧人深吸一气强压怒气:

    “最后反倒是他们成“佛”了,世上还会有比这更离谱的事情么?真的会有么?”

    “嗯…”长发男子挑了挑眉毛,站起身来抻了个大大的懒腰:“穹,我记得最开始遇见你的时候你可没有这般暴躁。谦和,温良,我已经渐渐没法在你身上看到这些美德的影子了…”

    “因为这世界需要的并不是佛。”灰袍僧人叹了口气:“他们需要的是开了刃的刀。”

    “我会派人处理这件事的。”长发男子拍了拍拇指上沾到的墨屑:“让智然带人去…”

    “我已经处理好了。”灰袍僧人干涩回道。

    “什么?”长发男子闻言一愣。

    “我已经处理好了。”灰袍僧人又面无表情地重复了一遍:“西云之地自今日起不再修庙铸佛,不再开讲经法。挂单僧人统归五大集会编列,至于商会…我已经处理好了。”

    “处理好了”,这话他说了三遍。

    三遍…这位可是护法明王啊。

    “你越来越适合做菩提教主了。”长发男子点了点头,没再多行追问:“起先那五个祸世的灾种将你强行安插进来,我还只道迂回应之…却不曾想他们竟然真的送了我一份大礼。”

    “那时我只觉得…一切还没有那么坏。”灰袍僧人转身望向楼阁之外的灯火阑珊:

    “桑原实在是太小了,许多我习以为常的道理在这片西云大地却并不通用。现在我终于知晓他为何会如此不敬神佛了…若换成是我,我连一丝体面都不会给对方留下。”

    “人世从未变过,穹。”长发男子迈步到灰袍僧人身边:“我的时代,我不在的时代,以及现在这个时代…凡人无论何时都是愚蠢的。”

    “不,流离,他们不蠢。”灰袍僧人静静注视月夜雪景,眼中隐有赤芒闪过:“他们是无可奈何,他们已经习惯被上位之人分裂压榨的日子了…就像你已经习惯了站在出世之界向下俯视。”

    “我不想跟你争论这个。”明明是自己先挑起的话头,长发男子却一下子就服了软:

    “决战将近,饶是你这样的天纵英才想来也是会感到沉重压力的吧?歇歇吧,在我看来,你完全没有必要在这种事上浪费精力。”

    “流离,你不懂。”灰袍僧人转过身来:

    “在你眼中,赤目上人是一道坎,是一堵墙,是一头必须要被剿灭的野兽…为了自荒古沿袭而来的人类荣耀万世长存。但你可知,祂们在我眼中又呈现出了怎样的形象?”

    长发男子与他对视起来。

    “我什么都看不到。”仔细观瞧片刻,他方才抬起手来揉了揉鼻梁无奈说道:“现在的你实在是太过强大了,连我都无法看清你了…”

    “不,你没看错,就是“什么都不是”。”灰袍僧人踏前一步面向楼台垂眉说道:

    “神?兽?祂们只不过是一群习惯了自欺欺人的浑噩鼠辈…祂们根本就不是“问题”,也不是根源或别的什么。心病无用体药医,人心零落,岂是一场胜利便能挽救回来的?”

    “你太过急躁了。”长发男子略显担忧地跟上前去:“人类啊…真难理解。你都一把年纪了,怎么反倒越活越像个小孩了?

    “流离,你站得太高了。在你看来这是一场考验人类的文明能否延续下去的试炼,但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无论我们最终是胜是负,人类都将继续存在。”灰袍僧人尽量平复语气,将双臂掩入大袖之中幽幽望向绒献夜景:

    “区别只在于存续的方式,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哪怕赤龙倒下,只要雪落不休,人们便会随着环境的逐步恶化迅速放下自己坚守了无数年的道德底线…”

    “这场面我倒是挺熟悉的。”长发男子摇了摇头:“你我只需要从最基础的层面上解决掉赤目上人,保住这片最后的乐土…至少千年以内云响州应该都不会走到礼崩乐坏的境地。”

    “你还不明白吗?祂不是问题的根源。”灰袍僧人轻叹道:“雪是肩头雪,龙是心中龙。真正带来无尽毁灭的…正是人类自身。”

    “穹…”长发男子疲惫应道。

    “流离,我问你。”灰袍僧人转过身来背多雪夜绒献,直勾勾地盯向对面的俊逸好友:“你是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你也知道,现在的赤目上人仅仅只是一艘“船”而已。”

    长发男子轻轻点头。

    “若规则是绝对中立的,那么面对发生在世间的惨剧。它到底是该去惩罚工具的使用者,还是该去惩罚被使用的工具呢?”他继续问道:

    “仔细想想,面对凶杀恶行时,根据教义…我们是该去惩罚犯下杀戒的恶徒,还是该去惩罚他手中的那把正在滴血的刀呢?”

    “你走进思维误区了。”长发男子脸上的表情缓缓转冷:“我会规整地回答你的问题,只是出于尊重,而不是我认为这个问题存在哪怕一丝一毫的意义。我们当然该…”

    回到一半,他自己先卡壳了。

    他是聪明人,累积了无数世纪的智慧可不是“通天彻地”四字便能形容得了的,他当然明白眼前友人话语中的潜台词。

    按理讲,自然该惩罚杀人者。

    但现实却是…人们在大多数情况下都会于事后实行刀具管制。一人上了绞刑架,留给世人三两个月的饭后谈资,而那一城则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冒出不得佩刀上街的诡异风景。

    刀错了么?这道理套到任何事例里都是个终极悖论。错的明明是“行船”的人,可到头来“船”本身反倒成了最大的忌讳。

    继续延伸下去,刀是工具,人又何尝不是一种工具呢?是什么在驱动着他冲破规则,无视权衡利弊的本能而残害同类的呢?

    如果人类无法完全控制自己的情感,自己的意志与欲望,那么…人类真的是自身的主宰么?再向上追溯,又是什么在控制着人的灵与智?

    “文明。”沉默良久,长发男子直接跨过无数冗长的辩论环节给出了最终答案。

    没错,刀是人的工具,人是意志的工具,意志是群体的工具,群体是文明的工具。

    文明,即为大道。

    这个词是人类所能想象到的最伟大,最无边无际的事物了。一切脱离于牲畜本能的异样行为皆是由此而起,这个东西,就是所有人都在闭眼探寻的万物之根源。

    文明生出群体与个体之别,群体与个体又生出了黑与白以及无尽瑰丽的中间色,这三色最终生出了被规定在核心框架内的万事万物。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则小孩子都会念的经文所昭示的并不是某种普世智慧,而是先贤伟人们最深邃的绝望。

    由“三”生出的万物,终是逃不开那个“一”的。地面开裂之时,再光鲜璀璨的炼瓦也将随着廊柱倾塌而坠地碎裂,化作枯朽土灰。

    我们竭尽所能铺展出的辉煌历史呢?呵…连瓦片上的风蚀纹路都算不上。

    “正在迈向崩裂的并不是雷行雨落,正道魔教,五山菩提…而是我们。”灰袍僧人拂袖叹道:

    “是文明正在迈向腐朽,面对威权我们可以奋起革命,面对野兽我们可以御之以刀枪…”

    “但我们该如何拯救人心呢?人们已经习惯了无能为力,逆来顺受的生活。迁徙世外,重铸历史,无限的资源,无上的力量…这些东西能够改变我们正在肆意堕落的现实么?”

    “我见证过太多国度的兴起与衰落了,人类的韧性远比你我想象中的得要强大得多。”长发男子摇头反驳道:

    “你不该说出这种怨天尤人,只属于那群不如意的空想家口中的话语。你在担心千万年之后的终末,回返当下…我们要做的就是击杀赤龙,实行计划,做好万全预案,就这么简单。”

    “不,流离,不需要那么久。”灰袍僧人毫不留情地顶了回去:“我最熟悉的就是力量,所以我才更明白“力量”是多么的无力。”

    “箭在弦上…”长发男子干涩说道。

    “天视绝不是那般单纯的东西,守心已经用行动发出了警示,我们…”

    “杨守心,就是个疯子。”长发男子突然拉高音量,十分粗鲁地打断了对方的话语:

    “他就是个狂信桀骜二字的奸佞小人,遇上什么东西他都要出言反对以彰显自我…哪怕那就是他自己创造出来的蓝图!结果呢?他爽了,一死了之,却给我们留下了这么一个烂摊子!!”

    灰袍僧人闻言一怔,雪落纷纷,目光凝聚…他竟在一时半刻之间想不出用以回应的话语。

    他当然不是被眼前挚友在顷刻之间散发出来的恐怖威严给吓住了,也不是因为自己的声音被粗暴打断而感到不悦和错愕。

    他是真的惊呆了,两人相识这么久以来,这还是对方第一次表现得如此情绪化。

    原来他也有烦恼,只是藏得很深。

    他原来不是完全无情的。

    “抱歉,穹。”收敛狰狞面容,长发男子迅速回复成了平日里那副颇具君王气概的优雅模样:

    “咱们还是别讨论这个事情了,一切还是按照之前定好的来…可以么?”

    “当然,我若失败了,你便去实行你的计划…我绝不出手阻拦。”灰袍僧人叹了口气,也重新挂上了堪称招牌的淡然微笑。

    “哪怕天视便是终结,这亦是全体人类共同的夙愿。”琉璃王转头望向雪中绒献:

    “我累了,我只是秩序的造物,有体无魂,为了一个模糊的指令执守天地万年…这具容器已经无法再承载更多我本不该理解的东西了。”

    “我从没怪过你。”间宫穹微笑回道:“其实…我更希望你的理论才是正确的。”

    “真巧。”琉璃王咧嘴一笑:“我也希望你才是正确的,真奇怪啊…明明彼此认同,可我们为何还要争个不停呢?”

    “这是你我第一次谈心,想来应该也是最后一次了。”间宫穹拂袖灌注无上玄力,轻描淡写挥开压抑云层。天顶之上,明月依在。

    “流离,此生与你相遇,相争,相知是我最大的幸事。哪怕重头来过,我亦无悔返踏前尘。”星月之下,他浅笑补充说道。

    “我也是,我游荡了这么久,哪都去过了…所以我才明白能够遇到你们这帮有趣的家伙的几率到底有多小。”琉璃王也笑了笑:

    “尤其是你,弹丸之地出身的小小猎妖僧竟能站上如此高峰。每当念及此处,我都会后怕…若我当时没有一时兴起创立菩提教坛,现在都不知道会有几多无聊呢。”

    “老妖怪。”灰袍僧笑得更开心了。

    “呆和尚。”长发男子苦笑着摇了摇头。

    “真奇妙啊,这还是我第一次感慨往昔。”间宫穹轻搭积雪栏杆,印下浅浅掌印:

    “那时,他也如方才你我一般,突然歇斯底里抱怨了一大堆有的没的。他才那个年纪就已经痛苦成那样了,可见将来的世界会有多么黑暗,我们的失败会有多么惨重…”

    “他…杨御成,他真的就是唯一的答案么?为何你会这么崇拜他?”琉璃王终于借着气氛问出了压在心头许久的终极疑惑。

    “他教了我很多东西,当得起是我的导师。而我与他之间又不像我与你…御成先生既是我最重要的朋友,也是我最不愿面对的敌人。”间宫穹握起一把灰雪轻捧掌中:

    “毕竟我是佛,他是魔…而我哪怕踏遍了险恶天涯纵横一生,却再也没有遇到过像他那般邪恶透顶,混沌至极,随心所欲却又满溢着让人不禁深陷其中的魅力的滔天妖魔。”

    “我看着他,就像在看着一面镜子…不知为何,那种似乎是在闭塞暗室中找回了本该属于自己的影子的感觉真的很让人安心。”他微笑道:

    “他为我带来了黑暗,点燃了我原本打算永远压抑在心底的欲望之火。当我被他哄骗着走出了师父留下的小庵,走出山外踏入滚滚浊世的那一个瞬间,我第一次感觉到了…自由。”

    “也许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呢?”琉璃王跟尊佛像似的摊掌说道:

    “我见过太多天道化身了,除了你和雨落州的那个小妞儿之外大多都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换句话说,哪怕他是唯一一个能够共掌黑白的极端个例,可能这也仅仅只是代表着他比历代前辈都要幸运不少而已。”

    “你愿意听我讲一个故事么?”间宫穹转过头来耸了耸眉毛:

    “说不上是故事,大多都是我的臆测与期盼。你大概已经听过无数个类似这样的梦呓妄吟了,而且我讲经的水平…你也是知道的。”

    “我就是靠着一个又一个的故事才能一路前行至此的。”琉璃王庄重裹好敞胸露怀的墨色长褂,望向护法明王正色说道:

    “你愿讲,我便洗耳恭听,随时随地。”

    “我说我厌倦了,并不是指我厌倦了这个世界的人和事,而是厌倦了要将所思所想落笔成文的功利私心。”间宫穹闭目缓缓说道:

    “白滞经…我一直都写不出来,无论如何规划架构,这本理当由我谱写而出的旷世经文总是会跑到我伸长手也够不着的遥远彼岸…”

    “此刻,我终于悟出来了。”他挥手洒落掌中灰雪,如风起白花绚烂飞散:

    “白滞经只是它的前奏曲…是这部故事的开篇引言。它本就不完整,我又如何能将其整理成册再拿出去到处宣讲呢?”

    琉璃王静立恭听,云响州最强大的两个男人,此刻就像…呃,该怎么形容呢?

    杵在月光雪幕下的两根柱子?

    抱歉,这画面的格调虽然高得很,但我实在找不出更贴合实际的形容方式了。

    穹要讲的这个故事…题目未定,当然也不该由他来定,毕竟成书之日,他已是死人了。

    而故事里要讲的角色…

    这一批人,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

    毁灭之子。

    亦或是…奇迹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