浊世神行录

第四百八十八章 雨中斩妖

    说到雨,介意我说句题外话么?呵…我知道你不介意,听取凡人对世间百态的幼稚感悟本就是你最看重的娱乐之一,不是么?

    小时候我很喜欢雨,雪之类会让天空变得阴沉沉雾蒙蒙,会让枝头鸟儿不再喳喳聒噪,会让万物陷入安宁平静的奇妙天象。

    长大一些后,我明白了雨滴会打湿衣衫,失温会使人罹患热病。雪会使道路难行,冰冷的空气需要提前准备更多木柴加以应对…

    即使如此,我仍愿做那个漫步雨中的不惜身者。既然烈阳使我焦躁不堪,微风又太过平淡无趣,那我为何不死在只属于自己的浪漫里呢?

    现在看来,我确实拥有相应的资质。哪怕是倾盆大雨轰然降下,哪怕是万里冰封,天崩地陷的末世灾厄,于我眼中都不过是一场颇有檀香情调的小小演出罢了。

    可有一天,我一如往常路过街角小巷…那天也是一如既往的雪天。

    我看到了因雪灾而逃离家园的流浪者,父亲用枯瘦的手臂紧紧环抱着怀中的孩子,而他本人则早已被饥饿与寒冷压垮了生息。

    那孩子呢?他的身体是滚烫的,尽管幼小脆弱的脏器已然支撑不起如此剧烈的能量运转,但敌龙寄生虫还是会无情地继续执行指令。

    怪不得它们,它们虽然不是机械,却也并不具备生物常见的同理心。

    它们选择融合的初衷是为了帮助人类,虽然此刻九州之地的敌龙主脑几乎已经全军覆没,它们也忘了荒古时期遗留下来的具体命令…但它们的行为却没有变更一丝一毫。

    若没患上这种在当时被称作“索命热”的不治绝症,他根本就不可能撑到被我发现的那一刻,多么讽刺啊?

    我将他抱起,用最快的脚程把他送到了附近最好的医馆,用尽了最大的精力与最好的药剂…我将他的痛苦延长了三天。

    三天,他没吃也没喝,没哭也没笑,严格来说他根本就没从昏迷中醒来过哪怕半刻。一条生命悄然消散,这在当时的桑原,乃至于整个西北群陆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

    我走出屋外,仰头望向令人目眩的风雪漩涡,一时间竟有些分不清是雪花在随机飘荡,还是整座星空都在疯狂地旋转。

    那一刻,我明白了一个道理。

    也许我是天生就该立于雪中,行于雪中,对一切试炼与磨难都充满期待的挑战者。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像我这样,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在极端恶劣的环境中寻到生命的真谛。

    他们甚至都活不下来。

    我开始讨厌下雪了,只一瞬间,我便被如潮水般汹涌而来的自我厌恶深深淹没…

    被赞歌与激荡热血环绕的青春年华,我沉浸在与同伴们共塑传奇的精彩冒险中,享受着那种大多数人终其一生都难尝分毫的非日常感,过着有今天没明天的惊险生活。

    那时我是幸福的,我只需要紧紧注视着敌人最细微的小动作,再加以预判还击即可。

    后来我们长大了,逐渐明白了邪恶是无法被彻底消灭的道理…说来有趣,将思想与习性皆不相同的另一个存在定义为邪恶,这本不就是最直观,最纯粹的邪恶么?

    我们各奔东西,开始尝试以“更成熟”的方式来解决问题。我有理想,有精力,我觉得我能够掌控一切,我是天命之子。

    我自认为自己做的很好。我是国师,是天支寮的客座主祭,是千邦佛会的新晋领袖,是无数人口口相传的除妖英雄。

    荣誉足以彰显我的实力,接下来我需要的仅仅只是时间,一切都会如我所愿平稳发展。无论我是否在意,呈留后世的史书典籍都会为我点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这是场梦。

    现在,梦醒了。

    睁开双眼,只有雪。

    它下个不停。

    我开始向上苍祈求,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了真正的无力。

    停下吧,不要再下了。

    白霜依旧,万里孤寂。

    这一刻,我终于明白了,这场雪并不是为我而下的…我只是行过世间的万千掠影之一。

    像重锤,像一记响亮的耳光。那比瞳孔还要细小的冰晶砸落在额头上时,我几乎就要昏死当场以求解脱了。

    我一直在抨击不合理的制度,抨击那些粗鄙的食肉者,抨击那些不懂体恤百姓劳苦,吮吸民脂民膏纵享空虚快感的上位者。

    我一直认为,横立于全体人类面前的阶级架构便是阻碍文明进步的终极敌手。我一直认为出生自底层,从地狱之中匍匐而来的自己拥有打破这一桎梏的无上权力。

    我一直觉得我就是正义。

    现在,我终于发现,漫步雪中独享这份天赐宁静,却从未曾直视过他人苦楚的自己,说到底又与我所不齿的那些事物有何区别呢?

    后来我一直在思考,我抛开了那些所谓“业在千秋”的高堂之座,换上一袭宛若自我诅咒般的清净雪白,再次将视野投向微末浮尘。

    我无法…只靠自己思索出这场死局的解法。我见得越多便越恐惧,越恐惧便越愤怒,愤怒衍生出了无与伦比的强大,但踏上这场旅途的我的胸中却再也没有少年时的那份激荡感了。

    面对欺骗,面对又一次致使无数生灵受尽折磨的窒息感…我崩溃了,紧闭双眸释放出了心中的赤红野兽,让它肆意杀戮,让它毫无保留地释放出了我心中积蓄已久的沉重压抑。

    结果…素雪染猩红,纯白覆粉墨。雪盖了一层又一层,任是再悲惨的嘶吼,再绝望的咆哮都会被它悄然掩埋。

    宛若无声的嘲笑,我坚守也好,堕落也罢,早已化为时代背景的雪幕根本就不会在意。无论我如何挣扎,无论我砸碎几根脊梁,面颊沾染几捧鲜血,它都不会对我露出任何表情。

    正邪斗争的故事中往往会出现邪恶试图腐化良善的桥段,聪明狡诈的恶徒会替代邪魔布下试炼以考验英雄的信仰…我起先以为,这卑鄙蛮横的苍天也打算对我做出同样的事情。

    慢慢的,我彻底明白了它的用意。

    它不在乎。

    我本就不是正义的代言人,善与恶在本质上并无区别,不过是处世观念的摩擦碰撞…我仅仅只是我,天地间亿万刍狗的其中一个,蚂蚁再强大也只是蚂蚁。

    这是我在即将步入壮年岁月时所埋藏在胸中的绝望。那时,我还没收到那封皱皱巴巴,来路不正却饱含真挚热忱的域外信笺。

    我只是在雪中徘徊了十年,便已然承受不住这份来自天顶的无情碾压了。

    拆开信纸,看到陆人字迹的瞬间,我想起了刚踏上旅途时“心魔”曾讲给我的故事。

    有这么一批人,在同样令人透不过气来的深邃绝望中足足抵抗了千年之久。

    唯一的区别只在于,我面对的是雪。

    他们看到的是雨。

    天门下,蓝莓山。

    剑神一脉。

    伴随着点点浅绿露珠凝于鳞上,赤目上人本就不再能完美协调的巨大神躯终于陷入了临近崩溃的极限边缘。

    若说月潮汐是直抵灵魂的吸引力,那么紫电露凝便是无可抵御的排斥力。

    每一滴露珠内都聚集了汹涌翻滚的万丈雷网,不断游走易位的复合灵粒子却又在其中寻觅到了各自本该归属的绝妙平衡点。

    墨晶龙鳞开始崩碎了。

    抱歉,接下来的形容可能会打破整篇章节积蓄了许久的史诗感,但…此刻赤目上人的外形真的很像炸开了籽的松果…

    真的很像。

    覆盖体表的棱状龙鳞被强硬扯起绽开,人们这时才终于得以见识到神躯的真相。通常来讲,龙的鳞片下方就该是皮肉,皮肉下方则该是骨骼与脏器…不限于龙,只要你是个生物,那你基本都得遵循这个传统结构。

    有意思的来了。

    赤目上人的墨晶龙鳞下,竟然又是一层墨晶龙鳞。再揭开一层,又是一层…

    这玩意根本就不是一条字面意义的龙,一如先前万众合一的敌龙格式塔,祂的整座身躯都是由大小逐渐递进的墨晶龙鳞嵌合堆叠而成,简直就像一块极致完美的拼接积木。

    重力扭曲之下,被彻底解构的龙鳞嵌合体渐渐化成了一幅横立大喇叭般的漏斗模样,又被挤作圆盘,又被拉扯成线…

    剥离,剥离,不断向深处剥离。在月潮汐与极雷的交互影响下,赤目上人已经不再是先前那尊几乎等同于真理本身的壮阔神祇,转而化作了一道能够被理智与思考所暴力破解的谜题。

    既然祂并非浑圆一体,而是由无数散碎事物交叠堆成…那么操控其意志的主脑,或者说是维持其稳定结构的核心又是什么呢?

    很快,答案揭晓。

    像吸铁石贴上了磁流体,像冰晶簇遇上了高温热源,不断被紫电挤压拆解的神躯深处终于亮出了一颗瑰丽璀璨的荧光球体。

    陈露凝是认得此物的,场中大部分能够熬过前尘炼狱存活至今的人其实大抵都知晓这颗诡异晶球的通俗名讳。

    人智球…神明的眼球。

    随着核心显露,先前一直任由孩子们肆意胡闹挖掘的赤目上人终于表现出了反抗的态势。只见人智球中心处的小黑点陡然一缩,接着,一部分龙鳞重新回归到了祂的掌控之下。

    那团龙鳞迅速紧扣相合,几乎是在人脑都没能转完一圈的瞬间便完成了复杂到令人头昏眼花的信息处理。

    “嗷嗷嗷嗷嗷嗷——————!!”

    轰!!鳞甲爆碎,融合了多种生物结构,却像是疯狂科学家诡异实验的失败产物一般丑恶的赤目残龙自墨晶集群中倏然扑出,如同要将世间万物尽数撕碎的混沌野兽…

    它凶归凶,不过地面上瞠目结舌的大伙首先要面对的并不是来自它的直接攻击,而是随其破体成型而散射开来的漫天鳞雨。

    虽然还没人中招,但大家都清楚,那似箭飞来的尖锐龙鳞能够造成的破坏力绝不会比征天舰上的转轮火炮差上一点半点。

    怎么办?结阵?还是迅速撤离?

    唰啦,风声动,白衣挺身而出。

    每当危机降临,世间总会有白衣现身,这似乎已经成了天海五州的一项惯例。

    洛极乾的表情还是那么冰冷。

    屠神,他不懂。

    斩妖,人家是专业的。

    蓝莓山的剑客并不需要诸如插芊步似的轻盈步法,不同于大众近年来愈发花哨的理解,剑在本质上其实是一种不甚在意机动性的泛用工具…至少小剑神是不会搞什么御剑飞行的。

    那可是剑啊,那可是最重要的伙伴,最值得尊敬的朋友啊…你会踩着你的朋友到处乱飞吗?会?呃…好吧,我能理解你的想法。

    这就是所谓的世风日下吧。

    他轻掂一步,踩着翻涌散逸的灵力气流,只以最寻常的虚想速度踏空向前跃去。

    若说刀讲势,枪讲灵,两者皆是需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再手脚并用的高端武器…那么相对古老的剑便只有一个关键词了。

    稳。

    仔细想想吧,这玩意其实根本就不适合被用作武器。诸如匕首阔刀,长枪钩镰这种无比贴合人体结构,学习成本极低的家伙事方才是更加适合咱们这群秃毛猴子的快捷工具。

    古时,剑是礼器。

    挥剑,其实是一种祭祀。

    一剑斩去,最先电射而来的龙鳞碎片与人类最先挥出的寒光剑尖轻轻一碰,整个逢明夜空都响起了一阵无比清脆的风铃摇曳之声。

    龙鳞被击飞了,飞得恰到好处。

    打着精密回旋的龙鳞撞到了随后而来的下一块龙鳞,龙鳞又撞到了另一块龙鳞,被撞到的龙鳞又撞向了近处的其他龙鳞…

    叮叮当当。

    漫天鳞幕,竟在这样看似理所当然的相互碰撞下被硬生生地平推了回去。

    而始作俑者其实只出了一剑。

    还是拔剑时顺带着递出的那一剑。

    洛极乾以最轻柔的动作推倒了骨牌阵上的第一块,半晌之后大家方才反应过来,原来看似绝望的难题的解法竟然这么简单。

    场中诸人眼见此番奇景,耳廓高耸,心下唯有震撼,唯有满溢而出的崇敬。

    壮哉,奇哉。

    这就是…蓝莓山吗?

    像是错觉,随着龙鳞之间不断碰撞交击而扩散开来的清脆响声,竟让人不禁幻视出了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华美场景。

    闭上双眼,细心聆听。

    此声…如雨。

    踏龙鳞,视龙身,听龙啸。

    片刻之间,小剑神已然逆向反冲到了张牙舞爪咆哮扑来的赤目残龙的正前方。

    龙相狰狞,汇聚世间万般恐怖于一身。

    洛极乾的眼眸还是那般平淡冷彻。

    没人知道这一湾清潭般毫无波澜的墨色瞳孔之下到底掩藏着怎样的狂涌风暴。

    他也变了,换作以前,他是绝不会顺意气而为试图出手力挽狂澜的。斩出那天道一剑时,他作为蓝莓山人的本职工作就已经结束了。

    成与不成,生还是死,那就要看世人的造化了…毕竟剑神们本就不是人们口中的英雄,也没有义务去守护或改变什么。

    洛极乾在思考。

    他在思考杨御成不断重复的话语,他在思考对方不断试图强加给自己的期冀。

    世界将会改变。

    他在思考人类的未来,以及希望…

    缓缓闭目,小剑神于心底微微一叹。

    我不该来的。

    这就叫好奇心害死猫。

    再睁眼,心有所感。那被世人称作剑神后继者,却始终未能寻到挥剑的理由的小小学徒的背影,似乎也变得更加清晰了…

    龙来,我来。

    赤目残龙暴怒嘶吼,愤然抬起滔天巨爪…

    爪来,我来。

    斩妖剑客眉角一凛,心绽雨后彩虹。

    他不是来证明什么的。

    有妖患横生之处,便有雨落的剑。

    斩,一剑横斩。

    似雨骤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