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杨宜作两家春

第五章 始知天地宽

    卢家的马车上,卢太君的长媳朱镜望着君姑心事重重的样子,不甘心地啐了一口,道:“他徐家连个破落户都算不上,想当初若不是君姑仁慈,瞧在他家阿父的恩情上,凭他们聚没几两重的骨头,也配跟我们卢家结亲!现在好,他们才攀附上吴氏,就连我们都不放在眼里了。一个奴仆办的酒宴,就敢怠慢我们卢家的尊长,怕是已经忘了他家大郎的差事是托了谁的面子。”

    卢太君这时撑起身子,缓缓说道:“吴氏长房那个大儿的德性,你没听说过么?他徐德司是要把女儿往火坑里推呀,这桩亲事能不能捞着点好还很难说。”

    朱镜道:“说到这个我就来气,他女儿已算作是待嫁之身,居然还想着让她去钟山抛头露面,与那些士族公子哥们一处,也不知他是真不懂礼数呢,还是有意让她女儿骑驴找马,勾三搭四呢!”

    卢太君轻咳数声,说:“他家怎么安排女儿是他家的事,你还是多想想怎么为你儿子谋划吧!有空多去蒿翁先生那里走动走动,我听说他的孙儿一个接一个地都去了钟山。”朱镜心想:蒿翁先生出马,当然不同凡响,可咱家和他家同姓不同宗,年节从未登门看望,如今有事相求才找上门去,这跟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又有什么两样呢?

    卢太君继续愁道:“哎!我惯坏了我的女儿,我的女儿又惯坏了她的女儿,你瞅如锦哪里有半点大家闺秀的样子!反倒是那个继子,让人眼前一亮。”

    朱镜笑道:“她将来若出人头地,我们也跟着沾光,总归算是君姑的孙儿了嘛!”谁知此话一出,朱镜就发现自己的君姑神色大变,似是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一般,随后听得她长叹一声,哀道:“我宁愿她将来不要出人头地,不然,卢家怕要大祸临头。”

    朱镜心中纳罕,欲待询问何故,只见卢太君紧闭双眼,神情委顿,似是不愿多提。巷子里突然传来几声狗吠,紧接着就听到更夫敲锣的声音。她想,光阴真是易逝啊。

    一个月后。

    徐妙戈和阿妩站在钟山的山脚下,抬头看着巍峨的峰峦,都是一脸恍惚不可置信的样子。徐妙戈不解的是,二哥徐如亭为何最终会放弃入读钟山这个旁人求之不得的机会,还有二伯母,居然把这个机会推给了她。

    阿妩锁起眉头,心里惊诧的则是,这钟山怎么如此高不见顶,她从来没有走过这般崎岖难行的路,也不知两条腿会不会断。

    徐妙戈看着阿妩惧怕的眼神,安慰她道:“我自幼在钟山南麓长大,对钟山的地貌熟悉无比,一定不会把你带错的。”

    阿妩苦笑道:“我当然信你,只是路途迢迢,我怕我会坚持不了,舍你而去。”徐妙戈当然知道她是玩笑话,她攥紧她的手,不再多言,只管拔足向前,步履如飞。

    钟山的山径较为盘旋曲折,常人甚难辨认,她们时而往东走,时而转道向西,有几次竟要靠攀援滑不溜秋的铁索才能前进,最后到达一个陡峭的山梯前,徐妙戈跟阿妩解释道:“这条路虽然有点险峻,但脚程更近,而且能领略到不同寻常的清幽景致,也算值了。”

    阿妩瘫坐在地,喘着气道:“这里山水固然秀丽,可我这个俗人怕是体会不到了。我只知道,姑娘你是这天底下最不同寻常的女娘。”徐妙戈拿出包袱里的干粮,分予她吃。她们相顾一笑,庆幸没有负上太多的行李。

    过了一会,崖边一棵伟岸的松树背后突然传来几声哼唧,把她俩吓了一跳,眨眼间就见到一个灰头土脸、模样狼狈的丫头钻了出来,年纪似乎比阿妩还小上两岁,一看见她们就泪盈于眶道:“山神保佑,终于来人了。”

    徐妙戈先凑上前去,替她掸了掸身上的尘土,温言问道:“你是迷了路么?”那丫头先是小嘴一撇,然后笑道:“我是要去钟山书院的,看舆图上猜测这条路更近,可哪知这般难走,让人晕头转向,我的腿都划伤了!”徐妙戈看她行走如常,知道问题不大,她提议道:“我们也是要去钟山书院的,你和我们结伴而行吧!”那丫头自然喜不自胜。

    一路上,三个人谈天谈地,很快就把彼此的来历全探清楚了。原来那丫头名唤郗沅,是徐州流民帅郗肇的女儿,此番前来只是为了见一个人。至于见谁,徐妙戈没有多问,但从她半喜半羞的神态中不难猜出,此人应是个风度翩翩的少年公子。

    在郗沅的透露下,徐妙戈才知道钟山书院今年之所以会允许女眷陪读,是因为汝南王的女儿永泰郡主司马嘉茵的求恳。司马嘉茵自幼寄养在清河崔氏的姨母家中,所以与崔氏的儿郎一同长大,情谊深厚。

    崔氏的儿郎个个知礼重义,对她爱护有加,不免将她的性子捧得骄纵了些。后来随着她年岁日长,其父司马苻又从边疆戍守归来,她就自然而然地被接回了京城之中。可她心中一直惦念着崔氏兄长,一听说崔七郎聘任钟山,就想方设法地要跟来。

    他阿父自觉常年疏于陪伴,亏欠女儿良多,故此万事都想任她行之,便大着胆子向圣上提出了女眷侍座的主张。圣上敬他为皇叔,且念及他的军功,对他回朝后的第一个请求当然欣然应允。于是其他贵族女子纷纷效仿,有的是为增长见闻,博得才德兼备的美名,将来好挑夫择婿,有的纯粹是期望能一睹七郎真面目,与之共结连理,良缘永缔。

    徐妙戈纳闷:为何这些女子都把人生的着落全托寄在男子身上?难道我和她们一样,来此除了助益婚姻,就没有别的更重要的事情去做吗?倘若我学得比谁都好,就像从前在卢家,还有在徐氏的私学里那般,凭什么我不能同儿郎一样志在四海,做一番惊天动地的可为之事?身为女子,难道就必须如丝箩依附乔木,一辈子困在宅院中?

    她并非识浅言深的人,这些离经叛道的话都被她锁在肚子里。再过得两个时辰,他们便抵达了目的地。

    钟山书院建于半山腰处,距离正前门不远的地方矗立着一块牌楼,上面用篆书大写着“诚意”二字。古之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书院用意,一望而知。

    徐妙戈顿时肃然起敬,身旁的郗沅拍着她的肩膀道:“终于到了,看来我小觑你了,你的体力居然也不赖!”她自幼被当成男儿养育,常年跟着阿父骑马训兽,所以性子大胆爽直,总敢不顾舆图的指示,另辟蹊径。

    她从前以为,天下的女娘都是弱柳扶风之质,可今日见到徐妙戈一路走来,不吭一声苦,不道一声累,深觉与她意气相投,心里由衷地喜欢她。这时,几声鼾声突然传来,他们这才注意到牌楼的柱子后面还卧睡着一个人。那人衣衫褴褛,满面饥黄,看上去像是四五十岁的样子,手里面还握着一本翻烂了的《南华经》。

    阿妩牵着徐妙戈的衣角道:“这人好生奇怪,偏睡在这里。”郗沅蹲下身去,一把将他摇醒,问道:“喂,你睡在钟山书院的门口做什么?”

    那人似未睡饱,一脸怒容地盯着郗沅,喝道:“你赔我的蝴蝶!”

    郗沅正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徐妙戈忙上前歉身道:“老伯,搅扰了。昔者庄周梦蝶,不知周之梦为蝴蝶,还是蝴蝶之梦为周,但周与蝴蝶,必有分矣,就如同刚才您是睡着,现在又醒来了,人生变幻无常,一概如斯。”

    那老者笑着点点头,然后起身摇晃着脑袋道:“我奉山长之命在此迎候学子,谁知等到现在,才来了你们三个女娃娃。”

    郗沅抢着道:“他们个个金尊玉贵的,已经到处去找挑脚夫啦!不到天黑我看是上不来了。若不是我们三个女娃娃不辞劳苦,恐怕老伯你还要在这接着睡下去呢!”

    那老伯手捻胡须,叹了口气道:“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未足与议也!”说完,指着书院东面的小径道:“从这条路直走,转过一个马厩,看见一间柴屋就敲三下门,自会有人领你们去见山长夫人。”徐妙戈点点头,四人行礼而别。

    来到柴屋后,阿妩依从吩咐敲了敲门,一个模样俏丽的女婢很快款步而出。徐妙戈瞧她衣饰不凡,两屦崭新,身上又微染着似蜜的香气,心底不禁有了卑意。

    那女婢待人接物极其得体,先躬身向来人问安,然后拱手邀请她们进屋,从后门出来后,一路上行行停停,她虽先在前面带路,但无须回头就能始终和后面的随者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显然规训有素。

    徐妙戈寻思,这位山长夫人必定来头不小,许是京城来的贵族女子。

    那女婢领着她们来到了山长夫人的小院之中,这里屋宇简陋,物什寥寥,却因为栽种了一片青竹从而变得格外清幽,徐妙戈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这里,她想着,若是一轮朗月在上,携着酒壶立于此处,侧听风声绵长,享受着大自然广袤的宁静,该当何美......

    她们三人一同坐在竹林旁的石几上,等候通传。没过一会儿,听得中间屋子的两扇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瘦骨伶仃、眼珠凹陷的女子缓鬓倾髻,未施粉黛,施施然而出。

    徐妙戈她们立刻起身,郗沅在后面小声嘟囔了一句:听我阿父说山长的容貌堪比潘岳,怎娶了一个姿色如此平平的女子?徐妙戈并不接话,她深觉这位夫人虽然长相一般,但神情温和,举止从容,让人顿生亲切之感。倒是阿妩,马上笑着说:“这叫‘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你管人家娶谁!”

    山长夫人走到她们跟前,淡淡道:“你们叫我师母即可,我已为你们准备好了女子寝所,待会由我的婢女蓁儿领你们前去,先报上你们的名字和系族吧!”

    徐妙戈和郗沅一一道来,那女婢蓁儿又侧着头满脸困惑地凝视着阿妩。徐妙戈突然有点慌张,拉着阿妩的手解释道:“她叫阿妩,是自幼就同我一起长大的!”

    蓁儿不满地说道:“跟你一同长大又怎样?不过是个贴身奴才罢了。你没听过我们钟山书院的规矩么?所有学子一律不准带随侍上山,连世家子弟都不例外,更何况你不过是一个小县丞的女儿,我们准许你跟着兄长进来,已算是格外开恩了。”

    这话说得也忒难听,郗沅深感抱歉,对徐妙戈小声说道:“原来你不知道啊!我也不是故意不告诉你的,我瞧你们如此亲密无间,误以为她是你妹妹呢!”

    徐妙戈忍住心里的怒气,跟山长夫人求恳道:“师母见谅,我带阿妩来此处,并非是为了得人服侍,坐享清闲,而是这么多年来,我们两人形影不离,相依为命,我早就将她视作自己的亲人。若要妙戈与亲人生别,个中苦楚相信离乡在外的师母定能体会!古人云,事缓从恒,事急从权。还望师母能帮妙戈想个权宜的法子,收容一下阿妩吧!”

    山长夫人故意问道:“若是我留不得她呢?”徐妙戈失落但笃定地说道:“那我只好同她一起离去。钟山险峻不易行,她既愿意为了我勇毅如斯,那我为她下山又何妨?”

    话音刚落,听得竹林深处有一个浑厚的声音赞口道:“好一个‘我为她下山又何妨’!”

    她们回头一看,只见一个衣着宽博、头戴小冠的男子走到了近前,背上还负着一个装满草药的竹篓。他虽然年纪不轻,面容却依旧棱角分明、俊美可观,徐妙戈暗自惊道:孟子说,不知子都之皎者,无目也。这人年轻时想必就是当世的子都吧!

    其实这人正是钟山书院新任山长桓丛浯,他刚才采药归来,听她说得真诚,一股怜意油然而生,故此帮她求情道:“世玉,你不是总说蓁儿煎药看不好火候么,不如就留她试试吧!”

    阿妩懂事,按徐妙戈从前的教导对他躬身行了谢礼。随后,郗沅由蓁儿领去了女子寝所,而徐妙戈则被留住在这个小院的东厢房里。

    山长夫人轻声说道:“女子寝所是临时从男子寝所划出来的地方,本就不大,我昨日核对住房名册时,偏发现多了一个人,既然你来得早,索性就住在我院中吧!”徐妙戈明白,她之所以将自己安排在此,其实主要是为了方便自己和阿妩相见。她心下十分感激,更相信这个夫人实际是个面冷心善的大好人。

    山长夫人说完,就和山长携手伴她进了屋子,这屋子面积不大,却干净整洁,被褥用品一一齐备,几排书架上还整齐地堆放着百家著作,外面灰尘不多,倒像有人前不久才翻阅过。

    徐妙戈拉起内室的帐幕,一眼就望到了墙上悬挂着的一把漆色锃亮的古琴,不知为何,她的心莫名地揪紧起来。

    山长夫人指着这琴道:“我们这儿每日除了习礼还要习乐,我见你并未带琴来,姑且就用它去学吧。”

    徐妙戈问:“这是师母的琴?”

    山长夫人顿了一会,然后叹着气道:“不,是一个士族小姐留下的琴。不过她实在毫无天分,常常在课上惹得桓舒先生不悦。对了,你知道桓舒先生的吧?”

    徐妙戈摇了摇头道:“弟子粗陋,未曾闻得先生大名,但既是钟山书院的乐师,想必一定不同凡响。”

    山长桓丛浯放下肩上的背篓,笑着道:“他是笛圣桓奕的儿子,因为效仿其父为左丞谢奄鸣不平,得罪了不少皇戚,昔年我与他在山水间游交一场,听闻了他的遭际便延请到此。”他身旁的妻子微咳一声,补说道:“你们本都出自龙亢桓氏,相互帮持也是应该的。”

    桓丛浯神情微变,说道:“总之,他的脾气并不太好,你可要多花点心思好好钻研乐理。”

    他并不知徐妙戈幼时曾受业于蒿翁先生,早就精通音律,所以还是从寒门的视角去度量她。

    徐妙戈感知到他的善意,把之前对于钟山书院的担忧都暂且搁下了。不过令她疑惑的是,山长在临走前突然转身问她:“听你口音,是歙州本地人?”她轻声答:“是。”山长又神色凄然地道:“真的姓徐?”

    最后这一问意味深长,就连山长夫人似乎也没缓过神来。徐妙戈呆滞地点了点头,不明所以。

    入夜时分,徐妙戈和阿妩还有郗沅去西边膳房用过晚饭后,才见到那一干贵族子弟三三两两地抵达了书院,谁知他们一到,就为了寝所的事情大吵起来。徐妙戈秉着明哲保身的原则选择了躲在树下隔岸观火,郗沅和阿妩觉得有热闹可看便也停下了步子。

    过不多时,又有一批衣着简陋的少年学子从牌楼处走来,那些人个个灰尘扑扑,累得根本不想说话。贵族子弟中为首的一个名唤李巉的公子看到这些寒门学子便像是老鼠见着猫一样跳了起来:“不会让我跟他们同睡一间屋子吧?我陇西李氏交了那么多束脩,难道都白吞了?”

    在这当口,白日里手拿《南华经》的老伯从暗处走了出来,他一口嚼着馒头,一边囫囵不清地呵斥道:“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徐妙戈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还好有人及时捂住了她的嘴,才不至于被人发现。她一开始料定是阿妩,却没想到一扭头就对上一双漆黑似墨的眼睛,这眼睛如此明亮,像极了天上的星星,她的思绪一下子就被拉回到了江舟之上,那夜,淮水汤汤,斯人如梦。

    她听得他柔声训道:“毋侧听,毋噭应,毋淫视,毋怠荒。徐娘子,你可知你犯了哪一条?”

    她久久不能成言,甚至也忘了不宜与他靠得这般近。喧嚷声还在继续,就像煮开锅了一样,且有愈演愈烈之势。这时,一阵清亮悠扬的笛声突然从高处传来,音韵婉转飘渺,如潺潺流水洗尽尘俗,众人顿时收敛声息,安静了下来。

    待得曲毕,人群中有个河东裴氏的儿郎信誓旦旦地跟大家说:“这一定就是千金难得的柯亭笛,由笛圣桓奕传给了他的儿子桓舒先生。桓舒先生奇声独绝,常被誉为江左第一,今日一观,果然名不虚传!”

    徐妙戈却看到郗沅轻轻摇了摇头,站出来说:“你只说对了一半,吹笛的人确是桓舒先生,但他吹得一定不是柯亭笛。”

    那儿郎不服气,傲慢地问道:“我乃河东裴氏裴秀,敢问姑娘是何门何氏?”此言一出,余人纷纷投来艳羡的目光。

    郗沅吞吞吐吐道:“我叫郗沅,阿父是徐州的流民帅郗肇。”

    贵族子弟中霎时传来唏嘘的声音,郗沅一下子胀红了脸。那裴秀出身河东裴氏,向来以名门自诩,立马鄙夷道:“都不是正经行伍出身,只不过把一些流民鸠集起来屯扎乡邑罢了,也配称统帅?你让朝堂上的那些血战沙场的将军们如何自处啊?”身边立刻有人附和称是。

    远远站在后排的寒门子弟中,有一个模样清癯的男子突然站出来道:“当年雍王之乱,莫非大家都不记得了么?若非大量的流民军前去支援,恐怕你们这些士族又不知将南迁何处吧!得鱼而忘荃,真是叫人汗颜!”

    这番话说得极其有理,众人皆无言以对。郗沅见有人帮自己辩驳,也壮了胆子说道:“我阿父行侠好义,不忍见百姓流离失所,堕为贼寇,才将他们收编成队,朝夕训练,只盼能在这世道混乱之时对天下有所助益。他们个个虽不及穷年守疆的将士,可也是水里来火里去,拼了一身伤痕才挣得现在的功劳,你们枉读了那么多圣贤书,可有真为百姓出过半分力?”

    徐妙戈其实纳罕的是,为何郗沅坚信桓舒先生吹得不是柯亭笛,难道她竟如此厉害,能闻音识器?眼看大家争执不休,早已论到世庶之别上去了,她身边的王芝庭突然挺身朗言道:“孔子云,有教无类,也就是说学无贵贱之分,只要各位学子能诚意正心,那钟山书院便一视同仁。但如若有人寻衅滋事,志不在学,还请即刻下山!”

    他的声音清澈洪亮,又自露一种威严,本来吵成一片的众人立时收住了口。徐妙戈听着他继续道:“当今圣上慈和宽厚,数月前就曾让东宫亲自参与选派各地中正,此举意在奖掖寒门才俊,士族儿郎们若是不服气,今后大可与他们在品学上比较一番。谁再没出息拿家世攀比吵嚷,别怪我庾之廷他日考评时不留情面。”

    徐妙戈猜想,他既对朝堂之事如此熟稔,且于学子入仕之途决定甚大,家世来历定不容小觑。

    其时,王芝庭自水云阁中出来后,就径直上了钟山,一是为探望崔泠翃,二是为寻访谢奄的踪迹。他一边“霸占”了七郎的居室,一边将钟山书院近年来的学子名册及出仕情况调查得明确无误。

    原来,钟山学子为官后大多投靠在谢氏一党,当今山长虽然出身桓氏,但其妻与谢氏却有着莫大的干系——她乃谢奄最疼爱的小侄女谢世玉。故此,他推测谢奄藏身之处非她莫知。他不愿意打草惊蛇,便只好隐姓埋名,托借崔七郎的人情,在这儿谋了半个职位,主授射御之术。崔七郎祖上曾与颖川庾氏交好,而当年南渡之时,庾氏一族过江者甚少,王芝庭扮作他们的后嗣再适合不过。

    他伤好之后,便日日踱在谢世玉的院外,可听说谢世玉有个爱徒两年前因祸去世,她伤痛难当,从此积郁成疾,形销骨立,时不时卧榻不起,王芝庭与她终日不曾朝相也是常事。

    谢世玉的婢女蓁儿倒是在饭点时分都会去马厩送饭,但他试探了数次,那照管马厩的老伯形貌邋遢,举止粗鄙,与百官之长相差不能以道里计,更何况他驯马有道,骑技精熟,绝不是谢奄这个文官出身的人一时所能乔装出来的。

    他本想在此耽搁几天就转道去其他书院,没想到今日卧在杏花树上略一偏头就瞧见了徐妙戈,顿时就连生死未卜的副将都抛诸脑后了。

    群弟子喧声顿止,也许此刻人人惶惑不安,不知王芝庭这位夫子是否就是上面派来督学的学监。学监每月呈递的评语事关他们的前途,不可不重视。于是接下来大家个个自觉地依着王芝庭念的名单和相应房号,去寻各自的寝所和室友去了。

    钟山书院毕竟是世家大族出资所建,尽管学子都被安排两人共住一间,但其中空间并不逼仄,陈设也并不寒酸,士族子弟和寒门子弟更是各有归宿,相隔甚远,可谓是尘归尘、土归土。徐妙戈突然觉得手里像攥着一团冷雾,好生不耐地拉着阿妩先行离开了。

    她们走后,山坳处又爬上来几拨人,其中便有徐如松、徐如溪、以及累得半死的徐如岚和徐如锦了。是夜,风动月影,属于王芝庭的情丝全都飘在徐妙戈的背上。

    可惜她并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