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枢追忆

第十一章 息憩年月

    往回走,远远就看见家门口坐着一个人,再走近些才看清是林雪涛。他也看见我了,几乎是弹起来地喊,四叔,四叔四叔四叔,莫仇回来了,万莫仇活着回来了。随后,他冲过来,撞到我身上,给了一个堪比锁喉的拥抱给我,好不容易在我咽气前松开了,又使劲地晃着我肩膀,说,你在下面待了整整六天,四叔说祖上留了这么长时间的人最后都是被祖师拎着个尸体回来的,你还活着太厉害了。他语速极快,我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四叔系着围裙,拿着锅铲,满面喜色地跑过来,好好地搡了几把我的头,还说着好小子,好小子,比我本事大。

    眼看这俩人没完没了的,我赶紧瞅准机会插了一嘴祖师的事,话毕,他们冷静了不少,才反应过来似的,接包的接包,在围裙上擦手的擦手,都招呼着我赶紧进屋。

    恰好,四叔的饭刚做好,我没来得及问等不等祖师,手里就被塞了碗热饭。边大口大口吃着熟悉的味道,边听四叔和林雪涛七嘴八舌地说话。原来我已经下去了整六天,四叔说他几乎没了解过有人会在地下耗这么长时间。而林雪涛也说了,一般耗时间都是在众生阶上,如果没有疯癫致掉下长阶,也会饿死渴死在那上面,过众长阶只有在短时间之内上去或耗死在上面,折中的,我怕是近几十年头一个。四叔又说着七零八落的,本事大了,他当年是没能上去众生阶,只在石台上远看一眼问天门就离开了,我是能成大器的。

    林雪涛说我真是太厉害了,他虽然打小就上去,但头十几次都是祖师抱他上去的,捂着他的耳朵,叫他闭着眼睛,还陪他说话。一直到了快十岁,他才下来自己走了,也噪的够呛。

    当时的我被这么捧着,心里很受用,但隐隐约约觉得哪里不对,却始终找不到由头。

    祖师那晚没回来。四叔说,林雪涛现在大了,祖师不在将会是常态,至于祂去哪了,不是我们该管的。

    也管不了,那老神仙谁也管不了。

    一直过了一两周,我才发现,我不做梦了。刚开始,我以为我是累过了,一下就深度睡眠睡死过去了,可在我发现我突然能控制我的睡眠后,我才正经地思考这个问题。控制睡眠,就是只要我想睡,我可以闭眼就立刻睡着,而被叫醒或者自然醒,同样只要我想要清醒,就会即刻一下子就醒清楚。除此之外,还有记忆。没多出来,也没少什么,只是我原本有的记忆全部变得更清晰了,尤其是从毙尸宫大门之后的事,闭了眼,就能浮现出来。

    按理来说,目前出现的“症状”都是好事,但当时有了林雪涛染长生债这事做了先例,我在发觉之后第一时间去问了林雪涛,但他也很茫然,也许是自身有长生债的缘故,他有许多生理现象已经不能用正常人的标准来衡量了,所以我有的各种反应他并没有出现。这事的前因后果,只能等祖师来了解释。

    而祖师这一走,就是将近两个月。

    我生日的前一天,我在装不知道不在乎,而大伙也在装不知道但背地里偷偷给我准备着。说真的,那会儿都快把祖师忘了,林雪涛一个夏天除了背单词做题外一直在和我玩,而包括四叔在内的所有村民,也只字不提祖师,就像约定好的,只要祂人不在,就当祂不存在。

    村里传统,生日是头天晚上聚的,因此这个大家都心知肚明的惊喜被揭开时才刚入夜。村里亮堂堂的,人都忙着给我庆生。我住城里的时候,小学还会邀请些同学来家里,只是过到最后了,主角总也不再是我;大了些就只在家里和父母吃个蛋糕,吃碗面。前一年来这的时候提也没提,对上一年的我而言,没了家人,生日就没过头了。而那时,大家正以我为中心的铺张一场大宴。人群之后我悄悄坐在备菜的桌案子旁,眼睛有些热了。

    正当我准备重新回到热热闹闹的村民中时,一个大蛋糕盒子从我头上过去,放在了桌子上。但比蛋糕更引起我注意的是提蛋糕的那只右手,修长整洁,食指和拇指各戴一个银环戒指。我猛地回头,祖师正一手放蛋糕一手提着一个大袋子,见我回头看祂,祂挥了挥放下了蛋糕的手,说,嗨,十六岁生日快乐。

    不知道为什么,那时我已经对祂的突然出现不惊讶了,虽然很好奇祂去哪了,却也只是说,您回来了。祖师把那一大包东西给我,是许多衣物,祂说祂不会挑东西送礼物,不如来点实用的。确实实用,那些衣服在我穿不下之前都没被我造害烂。还没牌子,这人从哪定的。

    祖师回归人群里的时候,没有一个人说您回来啦好久不见之类的,所有人反应如常,就像这位无道祖师从未离开过,或者从未到来过。倒是林雪涛很激动,把发生过的事条条例例的说,功课没落下也说。最后追溯到我突变的睡眠和记忆,林雪涛看了看祖师又看了看我。祖师把纸壳皇冠往我头上一放,说,没事啊,这正常,雪涛的长生债没了之后也会和你一样,放宽心吧,寿星。

    那是我一生中最难忘的一次庆生。

    那天之后我又问了祖师我的状况,祖师给了我一样的答案。

    祂确实没骗我,之后的事算我自作孽。

    村里的事其实来来回回就那么几件,但我也不觉得腻,除了偶尔旁听一下祖师给雪涛讲的越来越超过我知识水平的课,我也没少再下五锁台去。台子从很久以前家里就默许我自己下去溜溜了,而一周一次的清扫祖堂我也能自己来了。只是每次下去,我都会注视一阵对面的崖壁,那里什么都没有,和我第一次见一样。

    祖师这一回来,又换四叔动不动下山了,但他去哪都会告诉我们,还动不动带回来些小玩意,我问过他不上班不工作哪来的钱,他只说年轻时候做生意的。我那会儿还在想什么生意能赚到下半辈子不愁几个人的吃喝啊,前道士给发事业编吗。

    我和林雪涛的生日只隔一个多月,所以没多久四叔就拉住我谋划怎么庆生。本来在给林雪涛讲课中但乘着他写题时间出来喝水的祖师撞见了,说,干嘛不直接问他。那多不惊喜,四叔说。自己的心愿大还是别人的心意大,祖师喝口水说。四叔,祖师说的比你有道理,我接嘴。

    所以在庆生宴之后,林雪涛如愿以偿地在BJ玩了一周,当然了,四叔掏腰包。

    “我要是能在这上学就好了”这是林雪涛在回程的车上告诉我的。

    我大约是在那段时间问出了心中那个疑感,四叔不像差钱的样子,干嘛不让祖师和林雪涛一起搬出山,四叔听完一个白眼,说,你看祖师那样子方便住城里吗,人祖宗大老远过来还真把人当保姆。

    祂不是走在人群中也没人太注意祂吗。这句活我自始至终都没说出口。

    新年,扫墓,开春,祭日,庆生,又一个新年。

    下田,旁听,筑屋,清堂,收成,又过了一天。

    我就这么当了两年多山村小子,和我同期的同学考上大学各奔东西了,我也没什么不甘的。挺好的,我爱在那里。

    两年多,吃的动的一直扎实,我身高早超了林雪涛。他不大,还会长,祖师是这么说的。祖师也一年如一日的给林雪涛讲课,我一直想不通哪来的那么多东西要讲,虽然祖师讲历史地理的时候确实能拓展很多有意思的东西,路过的蚂蚁都爱听两句的程度。林雪涛要上高中铁定是个文科生,那时我想。

    四叔呢,每到年底就会频繁地外出,短则一二天,长则大半月,林雪涛有时侯忙学习,做饭的担子就落到我身上了。

    时代发展的很快,村里条件也好了许多,落了几户新人家。我不知道村民之间是怎么立约守约的,新来的住户年轻不少,却也像老户一样对待四叔,对待祖师。

    我倒也会想,我的未来是什么样,是不是再等我大了,四叔那不知道哪门子生意也会教给我了,还是交给林雪涛,毕竟他俩才本是一家,我是那个被所有人的善意所接纳的“外人”。林雪涛未来怎么办,他那么聪明,却被意外拖在了山里。祖师呢,祂会留到所有人老去为止吗。

    其中一个问题在我留在这的第三年有了答案。

    我在这的第四个新年,祖师宣布了一件事,祂说,雪涛想上大学,我带他出去。那时候正吃中饭呢,四叔夹菜的手生生停在半空中,顿住几秒才说,您认真的?您要带雪涛下山?您要下山?下山?

    他的天赋很好,也上进,不能埋没了人才。祖师一字一顿地说。所以,我想让你给他办入学,参加高考试试,他有这样的心愿。

    林雪涛默默低头吃饭。

    四叔沉默了好一会儿,说,入学这事好说,我有的是法子,只是我没想到您竟然会帮雪涛到这一步,真是,太麻烦您了,太麻烦您了。

    我很久没有看着一个孩子长大了。祖师说。

    我看到林雪涛把碗端起来,快贴到脸上地大口大口刨饭。

    我在心里祝贺他,事后也大呼小叫地恭喜他。

    年刚过完,林雪涛就转到昆明去了,什么高中我忘了,全是四叔一手操办的。这下,家里就剩我和四叔了,有些空落落的。四叔说过,林雪涛考上什么他都高兴,考不上他也高兴,他没有孩子,家人朋友走的早,他只剩林雪涛了,当然了,后来又有了我。他能为林雪涛求祖师,也为祖师能不怕麻烦带林雪涛出去而感恩戴德。我那会儿不懂,有必要吗。四叔一边闭着眼一边盘着串子,很久才说,你小子,真以为祖师是人人能见的啊,不知好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