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枢追忆

第十五章

    又到了天津,但这是五年来头一次只有我和四叔去。那年大年初三的时候,毛叔毛姨带着毛婧去拜年,他家亲戚零落,年夜不聚,年初倒是会走动。,我、林雪涛、王荞在扫雪,餐馆休不到初八就要开张的,剩下那几个人在屋里不知道说什么,只一阵就叫走了林雪涛。一开始我也没怎么注意,林雪涛作为高级知识分子被叫走也没什稀奇的了。但我去放雪铲时,在门外模糊的人声中听了他们提到两个词,泌草和千阴录。在那四年前,我初次接触了这些词的含义。但往后四年间就几乎从未再提起过当年我进毙尸宫有关的任何相关词汇了,尽管一直住在万家村,却连林雪涛的长生债都不怎么念在人口了。这是怎么了,我纳闷着。

    我不知道王荞后来几年有没有想起初三那天我旁敲侧击地试他知道多少,如果有,我希望他能恨我。要是我不问,他就不好奇,就晚一些接触。要是晚一些在意,也许我们现在还有机会喝两杯。

    王荞什么都不知道,我倒不觉得失望,但能问谁我也不知道,那会儿指望毛婧去问她师父,照样没戏。

    初五天没亮,祖师就和林雪涛回村了。我对林雪涛在电话里对不能给我爸妈上香的歉意表示没事,他别突然死了就行。而姑奶奶,居然和辰在初五晚上离开了,又因为所有人都睡了,而没人知道她们去了哪。初六一早我醒来之后除了晨跑回来的王荞,就只有非大喜非大悲就烟酒不沾的四叔在店门口留下的一地烟头。我那会隐约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却不早些知道那时候大不大事都与我无关。

    左旗地偏人少,刚复工的这段时间倒是不太忙的,毛叔毛姨叫我安心去见我爸妈,都忙得过来。去天津还是开车去,从大西北到华北要好走的多。隔壁市就能坐飞机,但四叔仍然选择开车去,我问他原因,他说,我爹妈大哥死于坠机,人为。我不说话了。

    对于四叔那辈的事,我当年知道的少之又少,只约摸了解点四叔是家里老末,有大哥二哥加一个姐姐,林雪涛就是二叔的孩子。四叔从来不提家里的事,他过去的事也不提,我好像问过一次,他只说好汉不提当年勇。勇什么勇,有什么丢人的不敢说吧,我那会想着。

    那年再到了天津,我也絮絮叨叨说了不少。在我起身准备走的时候,四叔又跪下了,之前也没在我父母坟前跪过,论辈分也不应该跪,但那年偏偏就是跪了。他什么也没说,静静盯着我爸妈的碑看,过一会,站起拍拍腿准备走人了。我想问,却不知道怎么问出口,好像也能猜到他会回答我什么。

    然后,我选择了回村,又是坐了几天车。

    到万家村的时候,我和四叔还没进家,村里些人就攘攘地围过来了,欲言又止。最后一个女人走上前来,我认得,她叫万姝芬,是我来之后才迁来,算新户的。见她上前,四叔笑呵呵地把东西朝我一丢,叫我回家收拾,我一转身,那笑声就不闻了。

    家里空无一人。这是我回家喊了几声没人应又各个屋子看过后的结论。四叔的家在空着的时候也会有人打扫,因此屋子里很干净,干净得不像有两个人早我们几天来这住下了。我越发觉得事情不对,放了东西冲出门去找四叔讨说法。

    我找着四叔的时候,他也快到家了,听我说家里没人,他捣一下我的背,说逆命书在宫里,人还能在家里,你小子让西北风吹傻了?

    你们这神神秘秘的,我以为林雪涛死了呢。我说,虽然我感觉怪异的点并不是这个。

    村里头人哪知道宫里的事,我打半天幌子才给绕过去,你嘴严点啊。四叔白了我一眼,意思倒是我不懂事了。

    而对于我“他们在下面没事吧”的问题,换来的是四叔看傻子的表情和“你在下面都回来好好的,祖师还能亏下雪涛?”

    在村里留了没两天,帮着干了些活,也没什么可做的,地下那两个是一点消息都没有。眼看着十五要过了,有一天晚上,林雪涛回来了,被祖师一步一步搀回来的。

    那晚四叔已经熄灯了,而我因为能自如地控制睡眠,从不担心失眠问题。总会睡前耽搁一阵,想想别的,捋捋日子。半夜了,却响起敲门声。村里有急事多会请教四叔,所以我去敲了四叔房门。四叔听我说门外有人,沉默了一阵,叫我回房好好休息,往后的事正反与我关系不大。我便要回房了。在我走到房门时,四叔出来了,借着不明的月色看,他拿了一把枪。但当我叫他时他回了头,那枪不见了,我当是眼花,说了没事,但也没进房门。

    四叔声音平和地问了句“夜深了,哪位”,离门却站的有着距离。但在门处传来一声更为平淡的“我”后,四叔一个健步冲过去开门,边说着,莫仇,快来,他们回来了。

    从听到门外那一声就知道是祖师的声音时我就已经往门跟前走了,四叔开门我开灯,一拉门就看祖师搀着林雪涛。两人都白衣一身,但不同祖师的依然净然一身,林雪涛前身和袖口都沾了血,算上他脸上的,都是他自己吐的。

    我和四叔一见这场景都愣了,但门外两人却都面露喜色,尤其是林雪涛,几乎兴奋的笑着。边进门,祖师还没开口,林雪涛边就说着成了,成了。我和四叔心里都隐隐有个答案,但不知道所谓“成了”是成到哪种地步了,只是看着微笑着的祖师将林雪涛扶到沙发上,用自己的袖子擦擦他的脸。

    等我把烧好的水端过来,四叔把洗好的温毛巾拿过来,祖师正一手用戴着戒指的那两只手指抵住林雪涛的额头,一手给他拍背顺气。而林雪涛正双手捂着嘴咳嗽,有鲜血从他的指缝里流出。

    过了有一会,林雪涛才止了咳血,躺在沙发上,手搭在眉前,面色苍白,但笑着,出声地笑着,只能发出着气音也不听,笑得猛了还干咳一两下。祖师坐在他旁边,对着四叔说,他已经能自己把逆命书一遍顺下来了,他,足够优秀了,他能活着了。

    我那时不知道林雪涛以前练逆命书是个什么情况,只记得他说过很惨烈,所以听到最后一句话,我发自内心的为他高兴起来,而一旁的四叔听罢话音就立刻揽过我的肩用力晃了晃。

    我和四叔抓紧换了林雪涛的衣服,擦了他身上的血迹,让他喝了热水,他脸色已经缓过来许多了,而祖师站在一旁,看着我们行动。我去换洗了毛巾再进客厅的时候,四叔扑通一下跪在祖师面前,脆生生磕了一个响头。还没磕第二个,林雪涛坐起来了,第二个头刚落响,祖师说别砸地了,起来。

    四叔久久跪着,头置在地上,有一会儿了才声音些许颤抖地说,我林洪泽,本无颜面对列祖列宗,您却没有,放弃我,没有不顾这个孩子,我………

    话音被祖师打断,祂说,替我看看门,算你以功代命了,我不喜欢别人见我就跪,孩子也在,你起来。

    我当时完全忘了我在过道傻站着的尴尬,直到四叔低着头,压着腰,慢慢在祖师面前站起来,我才开始有些慌乱。祖师见我拿个毛巾手足无措的,对我说,莫仇,你过来,我无所适从地走过去,祖师拍拍我的肩膀,看着林雪涛对我说,我担心过长期的单独生活会让他孤僻,你的到来虽然让我头疼过,不过总归给他找了伴,你大了,和他兄弟朋友一场到底,是我要希望的。

    我听着这话,心有点酸,眼睛也有点酸,还没开口答应,却听见身后的林雪涛匆匆一句,师父,您要走吗。

    听到这活,我一身酸悲一下收了起来,余光瞟到四叔也猛地抬了头,我当时一下反应过来,对啊,林雪涛能自己练成逆命书了,祖师不用留在这了,也就是说,陪着林雪涛长大的亲人要离开他了。不过我猜,按祖师的性格,他一定会经常回来这里的,不然还能去哪。

    不啊。祖师却一脸“问得什么问题”的表情甩了一句。才顺下来一遍你就这样了,我走了你怎么办,总不能指望你师兄姊把你搀上来吧,先不说琀儿管不管你死活,就是琛儿大发善心也是一路把你拖上来。

    很明显林雪涛并没有太在意祖师后几句活,才听到“不啊”两字,他就向后一躺,枕回了沙发上。而刚抬头的四叔又一个转身,去酒柜给祖师拿酒去了。我站那可太尴尬了。

    祖师的话我们并不是完全没听,只是谁都没说破。让我好奇的是万琛和林琀对林雪涛的态度,难不成这两位老前辈不太待见这位新师弟?也是啊,自己师父百来千来年都没收过徒,现在却多了个虚弱的现代人后辈,大概是不满的。当时是这么想的,现在看,只能说猜对了一半。

    林雪涛被我扶回房后,客厅的四叔对出门的我摆摆手,打了个“过来“的手势。我去了,先是站着,有些局促,刚才那隆重的场景属实让我有点头蒙,但四叔本人似乎已经不在意了,正和祖师一同坐在沙发边上。见我来了,也招呼我坐着说话。

    练逆命书会体虚心伤,你们两个知道的吧,祖师喝了口酒说。我和四叔都点头。

    雪涛从现在起,到练成摆脱长生债时,会经历一段逐渐自伤成疾的日子,具体多久得看他意志力,我只能说我见过用时最短的案例也在六年左右,用时过长,体虚而终;用时过短,神伤而疯,这个平衡自我的度,我交给他自己决定,也最好是他自己决定。祖师一口酒一句话,说了一长段内容。

    四叔端起杯子喝了口热水,我也喝了口热水;四叔看我也喝,从杯子中抬眼定了我一眼。我除了喝水还能干嘛,所以就回了他一个无奈的眼神。继续静静听祖师说。

    你们两个一边性格,洪泽你我就再不多说了,莫仇,接下来几年你有什么发展我不管,我只要你记住,做事多动脑子,沉静些,玩也罢,凡事有个分寸。

    哦,我听懂了。我默默想,就是说我太跳腾了别把愿意迁就我的林雪涛拖死,别搅和别人日子,也别把别人的事搅和到自己日子里。

    其他的,没了,你们都活得开心就好。祖师又喝了几口酒,就只再说出来这么一句话。在我起身准备回去睡觉时,四叔被祖师叫出去了,我已经猜到是在安顿些即使是林雪涛都不该知道的事,只在房门口站着,看着门外的方向许久,回去睡了。

    睡不着。我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我并不会失眠,但并不意味着我不会因为止不住的思绪而不想入睡。我是粗枝大叶,又不是傻,密谋都成明谋了总不能还觉得我看不出来吧。我想着,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一点一点掰扯从年后到现在不对的种种,泌草、千阴,我细细品着这两个词,想到了这个词的由来,想到我当年的武侠梦,想到了在毙严宫的经历。

    想起了在毙尸宫的经历。

    我回忆起来的时候,缩了下脖子,但止不住去想那时众生阶的经历,止不住去想祖师说过我用不到的,叫我忘掉的,那些“知识”。一闪而过了觉得不应该细想的念头,但转念一想,祖师说我用不到,又不是不能用,再说了,就是想一下,想一下又不会怎么样,毕竟那鬼地方让我去我都不会去了。

    想,就是一夜,等我翻了个身面向窗外时,天已经有光了,我一震,忙闭眼睡觉。有控制睡眠这项技能后我倒也试过让自己长时间不睡,结果就是脑子负荷,我走着走看直挺挺倒过去了,醒来就是医院病房的顶,而旁边的祖师一开口就是你是不是没让自己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