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花一酒一江湖

第七章 夜谈

    沈平川察觉到少年的犹豫,率先开口问道:“我知道你近来习得些拳脚,能否说来听听?”

    范进一听这话,便也来了兴趣,一股脑地把今日与其父切磋的细节倒出来,老者起先还微笑点头,听到后面却微微皱眉,毕竟所谓的“滚地拳”之类实在不是上得了台面的把式。

    “这很好,”老者顿了一下,“你天资又好,也有习武的兴趣,自然是有好处的......”

    “可父亲他...”范进的脸色黯淡下去。

    见范进忧郁的神色,沈平川浑浊的眸子泛起一丝涟漪,他咳嗽几声:

    “唉...你父亲反对你习武,也并非没有理由。”

    “我们不是武林世家么,为何要放弃习武呢?”范进不解道。

    “范家是暴发人家,谈不上什么底蕴,当年范家老祖以绝世剑法‘心剑’一鸣惊人,在东南武林闯出赫赫威名,于是才有范家的辉煌。但老祖仙逝后,心剑也随之一并失传。此后范家一直不温不火,经营惨淡,”老者说到这里,神情忽而显得有几分追忆似的惆怅,“直到你祖父那一代,范家才又出了出多有才干的子弟,一时风头无两,隐隐有重振当年威风之势。你二伯更是仅凭老祖佩剑上残存的剑意,重新参悟了心剑的奥妙,即便当时强者如云,他也罕有敌手。”

    “那......”

    老者清楚范进的疑惑,继续说着:“但这一切的风光,也不过是几年的光景,随后便因海鲸帮一并烟消云散了。”

    “海鲸帮?!”范进暗暗心惊,要说起海鲸帮,在江左可谓无人不晓。海鲸帮最初只是流窜于东海的海寇,当年改朝换代时,因机变化,助当朝太祖荡平东南有功,而在江浙一带站稳脚跟。

    “海鲸帮原本也只是盘踞江浙,到第二代帮主宸懿时,恰逢朝廷变乱,官府管控松懈,海鲸帮借机大肆兼并东南大小势力,引得人人自危,因之当年大江流域最有威望的五个世家结成同盟,誓要将其扼杀。海龙帮终究是新兴势力。联军势如破竹,一路杀上海鲸寨,五大高手冲入议事堂,与宸懿死斗......”老者愈说愈兴奋,以至于竟连声咳嗽,那一战他曾亲身经历,此时旧事重提,不免有几分激动。

    “宸懿!”范进心神俱震,他又怎么会不认识这位大佬。但这样的掌故,早已成为密辛,不但是述者激动,他这听众同样神往。少年凑过身去:“然后呢?”

    “然后...”老者平复一阵,忽又悲怆起来,“然后那一役便成了宸懿的成名之战,五位高手全部身死,联军群龙无首,被杀得大败。宸懿收拢残部,转守为攻,终而夷灭五家之三。范家两代人近乎全部身死,从此一蹶不振。昔年结怨的仇敌虎视眈眈,预备瓜分海鲸帮吃剩的残羹冷炙......繁华过眼,又成群敌环伺,当真是世事无常,天道轮回。”

    老者长叹一声,面对久久失神的范进:“你现今几岁了?”

    范进一愣:“还有两年行冠礼。”

    “哦...那么,你父亲便是在与你年纪相仿时,继承了家主的重任。这是你祖父临终时的意思,尽管支系的一些鼠辈借机起事,好在我这把老骨头尚有余勇,肃清了这帮图谋不轨的旁系。但说到底,范家还是因此雪上加霜。从前的兰君纯乎是一个纨绔,他是家中老幺,自小被宠爱到大的,既不习武,也不读书。他的父兄都是能独当一面的人物,然而一朝全家的担子交到他身上,饶是我也对你祖父的决策有疑。可范家能在内忧外患下延续至今,却偏偏又是兰君的头功。他变卖了城中的产业,放弃家族经营多年的势力,举家迁居到这样荒僻的地界,大的势力忙着争利,无暇剪草除根。纵有欲趁火打劫的,有我也足以应付......”

    范进眼中的父亲,一向是一个板着脸孔,神态威严的长辈,不想他也有如此的过去。

    “所以...你父亲的用意,你可明白?我落下伤病,已没有几年可活了。而今的范家青黄不接,当年的许多旁支也都断了来往,若避世隐居还好,倘一重出江湖,便又是强敌林立。相对之下,你父亲要走的这条路,倒也不失为重振家门的一策。现在你的两个哥哥都捐了官,虽人微言轻,却也有不错的进项,而你又聪颖,若悉心操持举业,前途又比他们要开阔许多。江湖,不论对你亦或是对范家,都是一条下下策。”

    范进听着沈平川的话,心情渐渐颓然:“那...沈老...你也是这样以为的吗?”

    “我?”沈平川笑了,“说到底,我也不过是个外人,寄食于你家门下,当年危急时出手相助,本就理所应当。现在兰君成人了,我若再对范家家事横加干涉,未免有失本分。”

    “不过,”老者忽然话锋一转,“范家舍弃了那么多,换回的不就是一个机会么——一个复仇的机会。若就此沉寂,不念血海深仇,终究是数典忘祖。有朝一日,老朽也想再杀上海鲸寨...唉——”

    沈平川意味深长的看了范进一眼:“当年范家也不过是瓮牖绳枢之家,单凭老祖一人,也能创下此等基业。你的资质,足以让你成为范家的后路。”

    “时辰不早了,明日你还有要事,早些睡吧。”老者面有倦色,颤颤巍巍地起身,作势欲行。范进后知后觉地回过神,跟着出门来送,老者方一出门,又似不经意地扭头回看墙上挂画,喃喃道:“素闻心剑威名,为何始终不见经义传世......”

    这一夜,范进梦到了许多,这只有在梦境中他才真能如愿以偿地成为快意恩仇的豪侠。他看到了他的未来,范玉云的未来。

    ......

    “真冷啊......”李斯雯一身酒气,瑟缩在荒圮的土地庙中,听着四下里过耳的风声。

    这一夜,因宵禁而被拦在城外的李斯雯听了一夜的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