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花一酒一江湖

第十五章 父子

    “那我们......”

    “不急,”李斯雯轻声道,“先把身后的尾巴解决了。”

    范进心底一惊——原来身后有人跟踪。

    “这该如何是好...你现在还能再动手么?”

    “无妨,我只是佯装受伤,只为把他引出来,奈何他并不上钩。但无论如何,还是不要让旁人知道那事为好。”

    听罢此话,范进才放下心,欲先走远些,免得再成拖累。

    李斯雯的状态不算好,但她也未将那跟踪者放在眼里,单从其拙劣的窥探,便足以认定此人不过庸手。

    “后面的朋友,何妨出来一见?”

    “你年纪轻轻,竟有如此修为,真是英雄出少年。”自二人身后走出个文士打扮的中年人,虽神色俨然,除却鬓发微霜,倒也有几分潇洒。他腰佩长剑,似乎来者不善。

    范进才走出几步,听见这声音,一时瞠目结舌,再看此人相貌,更是觉身在梦中。

    “父...父亲?”

    李斯雯刚摆好架势,听见范进这一声,不禁侧目道:“这是你爹?”

    范兰君不理会,慢慢走近:“真没想到,你能走到这一步。”

    他停在离二人一丈远的地方,先躬身向李斯雯一礼:“犬子一路承蒙阁下照料,才得以安然无恙,在下谢过了。”

    李斯雯侧身不受,一时也手足无措:“范家主高看我了,他不过自食其力,何来照料一说。”

    范兰君摇摇头,转而面向范进:“为父本想使你知难而退,不料又惹出许多麻烦。好在你也无恙。走吧,随我回家去。”

    范玉云楞在原地,但终于还是决然地深深一拜。

    “孩儿不孝。”他一字一顿地说着。

    “唉...”范兰君长叹一声,“你不像我,偏要自己寻一条出路。”

    范玉云摇了摇头。

    “好,那么,证明你吧。”范兰君神色渐冷,解下腰间佩剑,抛在范玉云身前。

    范玉云看着父亲,愣愣地拾起眼下的长剑,一点一点抽出鞘中白刃,锋芒在月光下照得分外妖冶,这是一柄绝佳的兵器。

    “为父自五岁起,学文不成,学诗不成,学侠义不成,以至书画辞赋,释道儒学皆不成。世人多以白眼,惟有三两狐朋狗友,日日斗酒搏髀,游山玩水。兴尽之余,以笔记之,所历风景名胜,奇人异事却‘汗牛充栋’。浑浑噩噩十七载,不料突逢变故,家道中落,父兄皆战死,独为父一人苟且偷生。于是幡然悔悟,焚尽旧日文稿,立誓重振家门!然而当年之种种,又如何不教人回味?吾父范芝庭公昔年曾以宝剑相赠,不肖子孙弃置不用,使蒙尘十载。后一朝再见,已是物是人非,梦断黄粱。不禁感慨万千,强名之曰:‘少年游’,所忆者,无非少年之声色犬马而已。”

    范玉云抬起头正视父亲,他发现这个以往不苟言笑的男人竟有几分哽咽,他低下头,再度注视雪亮的剑身,忽发现其上铭着一行字,蝇头小楷,微不可查——“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微风拂起少年凌乱的发丝,他看着剑身上映射出的那张脸,他看着那脸上决绝的眼神。

    “去吧,我等着你。”李斯雯一掌按在少年的后背上,灼热的内力汩汩涌出。

    少年沉默着点头,双目正视自己的父亲,亦是对手。他左手负在背后,右手仅凭一根竹枝面对白刃。

    “来!”少年一声大喝,用尽全身的力气奔跑着,挥出这倾注着热血的一剑。

    “啪。”

    “铛啷——”兵器落地的声音。

    “再来!”范兰君瞥一眼儿子红肿的手腕,又别过头去,“你既然有这样的决心,也应该有打倒我的决心,若是连我也无法战胜,又何谈江湖!”

    范玉云闻言,强忍腕部的疼痛,一鼓作气,俯身拾起兵器。

    “啪。”

    “铛啷——”

    “不对,不对。若是决斗,生死只一瞬,哪里容得下顾虑,视之,化之。”范兰君出声提点,见儿子再度捡起兵器,随即竹枝毒蛇吐信般缠上。

    “挡住了。”

    范玉云咬牙道,他成功挡下了这一招。然而范兰君微微一笑,翻手又是一击,将其兵器抽落在地。

    “我说过,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范玉云倔强地摇头,他知道,只是无谓的反抗不会取得任何成效。

    “要看...看......”

    范玉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这是第几次重复弯腰的动作,耳畔依旧是对手的冷嘲热讽。他第一次迷茫地后退几步,就像他之前无数次面对父亲的训斥。

    恍惚间,他又看到了那块牌匾,那天下着雨,父亲居高临下,俯视着自己。他终究还是胆怯了,他胆怯了太久,也许,不差这一次。

    “啪。”

    “铛啷——”

    范玉云不再重复那个动作,他只是惘然地楞在原地。

    “跟我回家吧。”范兰君心软了。

    可范玉云并不理会,他想起来了,想起来此前他已经无数次面对过这套剑法,也同样无数次被击倒,但是现在,他看到了。

    “我看到了...”

    “什么?”

    “所以,”范玉云的声音有几分颤动,“我不会再仰视你!”

    少年大喝,一招,又一招,原本迅疾到无从捕捉的剑招在他眼中的轨迹纤毫毕现。他似乎进入了某种不可思议的境界,几乎舍弃了除“视”之外的五感,惟有目之所见,是如此真实。

    “沈叔说的不错,你的天赋...比我强太多。”

    第七招,第八招,范兰君一次次的无功而返,他笑了,欣慰的同时,亦有几分落寞。他知道,自己对于范玉云的光与热,是时候就此燃尽了。

    第九招。

    尘埃落定。

    范玉云看着仅余半截的竹枝,都来不及喜悦,便“扑通”一声躺倒在地上,大口喘息。

    范兰君笑了,也不顾身份的坐在地上,自怀中摸出几枚药丸,塞进范玉云嘴里。

    “怎么样,胜利的感觉。”他伸出手,把儿子本就凌乱的头发揉作一团鸡窝。

    “爹,心剑究竟是什么?”

    范兰君楞了一下,思索一会才开口道:“除了老祖,没人知道答案。”

    “心剑,随老祖仙逝而失传。但老祖曾经留下的三套剑法,隐隐指明了心剑的道路。其名曰‘视之剑’‘闻之剑’‘触之剑’。与寻常剑法不同,这三套剑法不是用来对敌,而是用来对己。”

    “对己?”

    “不错。三套剑法剑招皆高深莫测,然而于万千绝路中,却留有一条生路。看破此剑,进而推诸万千剑法。老祖曾言,若能参透此三剑,则心剑,水到渠成。然而范家子弟能领悟其一者已是凤毛麟角,又何况三剑皆成。”

    范进忽然坐起来:“我想学。”

    范兰君忍俊不禁:“这可没人教你。”

    “老祖会教我的。”

    范兰君愕然,无奈地摇摇头,从怀中摸出一沓泛黄的纸张递过去:“老祖的手稿。”

    父子二人对视,会心一笑。

    “尔等何人!胆敢违背禁令!”

    三人听见这嘈杂,齐齐望向远处影影绰绰的官差。

    “走吧,你这位朋友还等着呢。”范兰君道。

    范玉云点了点头,忽而又有些不舍。

    “去吧。别学你爹,前半生做纨绔,后半生做懦夫。你既然活着,就要做顶天立地的汉子。”

    范兰君故作豁达地一笑,扭头看向李斯雯,向她点一点头:“拜托了。”

    “您放心。”

    二人急匆匆地过了桥。范玉云回头,忽然觉得父亲的身形是如此矮小。一时热泪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