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他用类似金属刮铲的工具往一排砖上涂上白白的东西——是水泥吗?——接着,“砰”的一声,他把砖头扔上顶层,一次一块。抹去两砖之间渗出的水泥,在两块砖上抹匀。接着又开始砌另一排。
我盯着他看。他瞥了我几眼,继续埋头砌墙,一排又一排。我知道自己在盯着他看,我也明白不应该盯着人看,人们通常不喜欢被盯着看。但我控制不住自己。
一块接一块砖。五排砖墙拔地而起。
如果我再多站一会,肯定会惹麻烦的。妈妈可能正在给我计时,看我到临街拐角的邮筒寄信要花多长时间,而现在,信还攥在我手上。这是我第一次得到允许独自一人出门。如果我表现不合格的话,这也可能成为最后一次。
那人再次抬头看了我一眼,弓着腰坐下了。他大约三十岁,身着蓝色外套,蹭上了一道道油漆、水泥和煤渣印,头发油腻腻的。他朝地上吐了口痰。
“喂!”他叫道。
我吓了一跳。
“需要点什么,宝贝儿?”他的目光落在我的手腕上,看到我的乐握,他咧嘴一笑,又重新盯着我的脸看。
“抱歉。”说完,我拔腿就跑,冲到街对面,转过街角,听到他在我背后哈哈大笑。
我寄了信,又回来。那人工作的地方停着一辆白色商务车,车上印着贝斯特,最佳泥瓦匠的字样。他仍然在那里砌砖,一排接一排,他是在垒院墙。
看到我,他吹起口哨来,我没有停下脚步,继续往家里走去,面颊火辣辣的。
“怎么去了这么久?”妈妈已经站在门前的台阶上候着了。她一直在朝我出门的方向张望,我刚拐上这条街她就朝我招手。
“没什么,我走路去的。”
“都顺利吗?”
“嗯,都好。”我走向楼梯。
“你去哪儿?”
我转过身回答:“去做作业。”我撒谎了。
“那好吧。勤奋的好学生,是吧?一个小时后吃晚饭哦。”
我进了房间,关上门,抓起画板,我的手抖得厉害。乐握水平开始下降:4.4……4.2……
我开始画一面墙。一层砖又一层砖,一面墙拔地而起。我的铅笔在纸上飞快地移动,越来越快。乐握水平停止下降,一会儿就攀升到5。我必须把墙画完,而且我必须得用右手持笔,以保持精确。托丽被退回,集会上的法监,我梦里的法监。不知为何,我明白只要我砌墙,一切都会好的。
绿树蓝天白云绿树蓝天白云……
“这可不算是最有意思的科目吧。”
我吓了一跳。不知什么时候,埃米推开门穿过房间站在我背后看我画画,我竟然什么也没有听见。
我“啪”的一声合上素描本,耸了耸肩。稍微平静了下来,现在作品画好了:砖块覆盖了整张纸。不知怎地,这似乎很重要。
为什么?
晚上吃饭的时候我几乎已经忘了砌墙的事。饭桌上,妈妈宣布了一个重要决定:她和爸爸同意埃米与雅茨交往了,不管埃米是不是接受过记忆擦除手术,总归是到了年龄。吃完饭,又要洗碗碟。新鲜感褪去后,我已经开始讨厌这项差事了。接着就做作业一—这回是真正的作业了。
睡觉前,我从画板里抽出画,检查我画的砖墙之间是否还有间隙,是否还有不够完美需要改动的地方。我所谓的完美参照的标准是什么,我不知道。我给边缘部分打上阴影,终于放下画,闭上眼。寻找空白,一片空白,睡吧。
可是我满眼还是砖,堆在一处的砖块,一块接一块。
砖块……水泥……
墙。
疼痛钳住我的腿、我的胸。跑不动了,实在跑不动了。我瘫倒在沙滩上。
咆哮、威胁、乞求,对我来说都无济于事。但是很快我就知道了。
更近了。
他跪下来,抱着我,直视我的眼睛,“永远不要忘了你是谁。就是现在。快,现在!砌墙。”
更近了。
我开始砌墙,一砖又一砖;一排接一排。四围筑起了高塔。“永远不要忘了你是谁!”他冲我大喊,又狠狠地摇晃我。啪,我放上最后一块砖,所有的光源被切断了。
现在,剩下的,只有黑暗和声音。
带着恐惧的尖叫冲破我的头盖骨。恐惧,疼痛,我像被困在角落里的野兽。面对死亡。
或是比死还要糟糕的东西。
过了许久我才意识到。
这是我。
接着,我好像正通过万花筒的隧道;一切都变了。青草轻轻搔着我光光的脚丫。孩子的声音穿过树丛传进我的耳中,我躺下来,躲在高高的草丛里,我看着头顶飘过的白云。今天我玩够了。
渐渐的,渐渐的,白云和绿草愈飘愈远。我睁开眼,又是一个多梦的夜晚。眼睛睁开,就不想再闭上。
又一次,奏效了——在噩梦中躲进快乐之地再次发挥了功效。不过,这次,即使噩梦再可怕我也不想离开。在梦里我相信我就快要挖掘出一些事,一些很重要的事。今天看到水泥砖块砌墙,一块又一块砖堆叠起来筑成一面墙,这好像触发了我内心深处的什么东西。似曾相识的感觉,如果跟着追踪下去或许会帮助我了解我是谁或者我是什么,我以前做过什么?
是什么在追我?那男人是谁?他告诉我,永远不要忘记我是谁。
但是我还是忘记了。
重要的问题是:为什么我在砌墙?我怎么会在砌墙?